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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部分(第1页)

这场雨来得疾,去得也快。第二天拂晓时分,云散雨收,月朗星灿,又是一个大好的天气。原来想在京师多住些天的年羹尧,只好进宫向皇上陛辞。雍正见他进来当然是十分高兴,君臣二人谈得又热乎,又亲密。雍正在养心殿亲赐御膳,为年大将军饯行。珍重嘱托,反复叮咛。其实,说来说去的还是那几句老话:“……你这次回去,一定要节劳,千万不要为了感恩而拼命做事。你糟蹋了自己的身子骨儿,朕心疼啊!朕已下旨给岳钟麒,要他的川军仍然退守四川。你回去后,只要管好自己的兵,少惹是非,朕就完全放心了。粮饷的事,你放手让刘墨林去办也就是了。由他来协调各省,也还归你来节制。你妹子已经晋封了贵妃,还有你的父亲和哥子,都有朕照顾着哪。如今,青海和西藏都稳住了。等将来国力再充盈些,朕还打算让你率兵西进,去殄灭阿拉布坦哪!朕对你寄着厚望,朕自己要做明主,也盼你为贤臣良将。朕想过,到了将来,哪怕单为你造座凌烟阁,也不是什么难事!”好嘛,这迷魂汤灌得也真够年羹尧晕胡了。雍正说一句,他就得答应一声;皇上亲自给他斟了酒,他又必须站起来向皇上致谢,然后再把酒喝下去。忙忙活沽中,已到了该走的时辰了。礼部的人进来回道:“午门外百官已经在候着,请年大将军受郊送礼。”年羹尧站起身来,向雍正一躬说:“皇上的圣谕奴才牢记在心,奴才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主子的知遇之恩。”雍正环顾殿内,似乎想看看有什么可以赐给年羹尧的东西。看来看去,又好像什么都不大满意。最后,他拿过一柄镂金攒珠如意来,深情地看着年羹尧说:“咱们君臣之间,一切都用不着表白,也一切都在心田之内。你就要去吃苦了,朕想不出赐你什么,才能随了朕的心愿。这柄如意赐给你,就如同朕在你身边一样……”雍正说着,说着,眼圈一红,竟然涌出了泪花!

年羹尧的心被打动了。他“扎”地一声拜倒在地,呜咽着说:“主子保重,奴才这就告辞了……”雍正上前一步,搀起年羹尧:“走吧,走吧。这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这样伤感呢?哎?朕怎么也是如此……多少年了,朕还从来没有这样过……起来吧,朕还像你回来时一样,送你出午门,走,咱们一起走。”两人手携着手地一同步行,一直到午门前,雍正方才停住脚步。他摆手让张五哥他们站远点,自己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年羹尧。年羹尧看皇上如此,连忙说:“主子,您好像心里有事?”“有啊,有啊……可是,朕却不知该不该说……”年羹尧躬身说:“奴才请皇上明示。”雍正还在犹豫着:“……朕是想,还把允禟派到你的军中好吗?”年羹尧笑了,心想不就是这事儿吗,皇上至于这样不好出口:“主子,奴才以为,九爷不管在京城,还是到奴才那里,他都不会出事的。而且据奴才看,九爷还是很安份的嘛。”“不不不,朕最怕你有这想法。”雍正一阵冷笑,“说心里话,朕又何尝不想兄弟和睦?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要朕怎么办?这话,朕不愿意在殿里说,因为那里耳目太杂,也不是一句话就可以说得清楚的。如今要分别了,朕问你一声:假如八爷要反朝,你怎样办?”年羹尧斩钉截铁他说:“奴才以为,万万不会有这样的事!如果真的出了这事,奴才定要带着十万精锐杀回京城来勤王!”雍正似乎是满意了,他点点头说:“嗯,朕也不愿意有这样的事。但当年夺嫡时,他们闹得那么厉害,又为的是什么呢?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都不是省油灯啊!朕心里很清楚,也从来就不指望他们有改悔之心。如今把他们分散开,为的就是防着他们有不规的事。你知道,你在外面把差事办得越好,朕这个皇帝当得才越稳。不然,朝中什么事都可能会出的。朕知道,你惦记着史贻直的事,不知朕将怎么发落他。朕现在还不想对他处分得过重,为的就是他的那句话:朝中有奸佞!他这话不是欺君之言,但这奸佞是何人,史贻直却看错了!”年羹尧这才明白,皇上最不放心的是八爷,而不是自己。他冲动地说:“请皇上下旨,半个时辰之内,奴才就把这个八爷党替皇上连窝端掉!”雍正笑了:“哎,哪能说办就办呢?亮工,你不明白呀。朕要想办他们,即便你不在京城,还不是一纸诏书的事吗?你别忘了,他们都是朕的亲骨肉!哪怕是罪行昭著,朕也还是不忍心哪!再说,朕连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怎么能去教化天下呢?他们眼下并不敢乱动,他们是在等待。等朕一旦弄坏了朝局,再出来操纵八旗铁帽子王爷会议,按照祖宗家法,行废立之事。但朕的江山难道就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吗?朕决心把天下治得好好的,堵住他们的嘴。他们的痴心妄想退了,就还是朕的好弟弟嘛!”

第六十九回 受重托再踏是非地 摆威风哪怕灾祸来

年羹尧被皇上这东一斧子,西一榔头的话闹糊涂了。皇上一会儿说,八爷他们不老实;一会儿又说,他们可以改好。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呢?哦,我明白了,皇上这是在和我谈心呀!昨天我见到史贻直那势头,还真有点忐忑不安,以为皇上一定不肯放过我。现在才明白,我跟皇上毕竟是一家人嘛。要不是皇上把我当作心腹,他心里的这些话,是绝对不肯向我说的。年羹尧激动地对皇上说:“主子放心好了,有奴才在外头带着兵,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小人,也不敢胡说乱动的。万岁赐才说到兄弟情份,奴才不敢插言,只求皇上善自保重。一旦皇上看到有什么意外,就告诉奴才。从这里到西疆,八百里加急,三天就可以到奴才那里。奴才一接到旨意,马上就挥师东进。看他哪个大胆,敢来抗拒我王者之师!”雍正欣喜地一笑说:“哎,这就好了。朕正等着你说这句话哪!其实朕自己心里也清楚,北京城里哪能就会翻了天呢?当初,内有老八,外有老十四,朕还不怕呢,何况如今又有你在前边,朕就更能够放心了。走吧,咱们君臣在这里说话久了不太好。瞧,外边那么多人都在等着咱们哪!”雍正拉着年羹尧的手,两人边说边行地走向午门……

年羹尧出京后的第五天,邬思道又奉旨回到了开封。河南巡抚田文镜见他回来,当然十分高兴。虽然他仍然不知道这位师爷的真实身份,不过却不敢拿大了。无论邬思道是否上衙门办事,也不管他在作些什么,每天一早,先打发手下恭送五十两银子以备先生使用。邬思道照收不误,却更是随便。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有时还打个招呼,有时甚至一连几天也不照面。今儿个到相国寺进香,明天又到潘杨湖上泛舟,游龙庭、登铁塔、吟诗弄琴,越发地逍遥。吴凤阁他们几个师爷,看在眼里,气在心头,总是凑着机会在田文镜跟前发牢骚。田文镜也不作解释,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实在没法子了,才安慰说:“你们不要攀扯他,他一个残疾人,也不容易。再说你们得的钱少吗?也不值得为这点事呕气呀。”田文镜就任河南巡抚后,一心一意地想搞出个名堂来,也一心一意地想讨好皇上。他知道皇上的心意,所以一上手,就狠抓吏治。可别看他手握重权,口含天宪,说出话来,还是照样不响。就说晁刘氏这件案子吧,他想抓、想办却又事事受制。不错,他拿下了臬司衙门的二十几号人,又具本参奏胡期恒和车铭两位大员,说他们“私通僧尼,卖放收贿”。哪知,这件事连和尚尼姑都认罪了。可上边却不批!吏部要让他“将二人不法实证,解部上闻”;刑部更绝,竟说“僧尼所供甚骇视听,着该员重审,评实再报”!田文镜看到这批文,简直是欲哭无泪了。他原来让车、胡二人封印待参,就是想镇住和尚、尼姑,好把案子审个水落石出的。现在妖僧淫尼的后台不倒,再审还能够审出什么名堂?看看自己身边,竟连一个真心帮忙的都没有,简直是个孤家寡人嘛,唉!

就在他不知如何才好的时候,门上的衙役领着个人进来了。田文镜因为眼睛近视,看不太清。只觉得来人个头又高又瘦,头上戴着蓝宝石的顶子,好橡是位三品官。田文镜刚犹豫着站起身来,那人就来到面前了。哦,原来是湖广布政使高其倬。这个人田文镜早就认识了,也知道他是雍朝一位专门看风水的阴阳先生,很受皇上的器重。但他到我这里来,又有何贵干哪?正在发愣,高其倬却笑着开口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怎么,田大人当了封疆大吏,就不认识在下了?想当年,你在十三爷手下做事,奉差到四川催交库银,没和我高某打过交道吗?”田文镜一边还礼一边说:“哪里,哪里,高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到这里来。嗨,门上怎么也不通禀一声?这些人办差,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好了,好了,他们原来也是要通报的,却被我拦住了。我最不喜爱那些个虚套子,咱们也用不着开门放炮的,张罗什么呢?”高其倬还是那样熟不拘礼的,说起话来,也还是十分随便。

田文镜等高其倬坐了下来,才又问:“其倬兄是进京引见的吗?”“不不不,我是奉诏进京的,这次是从李卫那里绕过来。也算是奉了皇差吧,皇上要我先来见见你们。”田文镜连忙起身,打了一躬说:“臣田文镜恭谢皇上眷顾之恩!”高其倬却没敢摆身架:“不不不,你不要多礼。我这次面圣,其实主要是替皇上在遵化造陵的事。”一说这事,高其倬就来了兴致,“钦天监的人看了一处,去年他们让我再瞧瞧,我说这地方绝对不行。你们在外边瞧着好,却没看出这里地气已尽了,不信就挖挖看。他们一挖,果然,七尺以下全是黄沙,还涌水。嗨,堪舆这一行,得我说了算,别人谁都来不了,他们不服也不行啊!这次我为皇上选风水宝地,还是邬先生推荐的哪!哎,邬先生在吗?快请出来让我见见哪!”田文镜摇着头说:“其倬,说实话,连我也不知道这位先生到哪里去逛了。唉,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这汪水太浅了,养不起邬先生这样的大才。你和我是老相识了,我不瞒你,田某这个巡抚当得实在是太窝囊了!”高其倬笑笑说:“老兄,你的难处苦处皇上都知道,皇上差我来看你,在我进呈御览的密折中都批了。告诉你,连你老兄呈上去的折子,皇上都让我看了。文镜兄,你办差办得不精明啊!李卫现在的境遇就比你好得多。在清理亏空时,他保了一批官,可是,他也把详情禀报了皇上。鄂尔泰在李卫那里,累得差点儿要死,也没能抓到任何把柄。李卫就是在站稳脚步以后,才试行耗羡归公的。他不像你,一上任就整人,一整就整得鸡飞狗跳墙。不过,皇上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你是不避嫌隙的,这才让我来和你谈谈。”田文镜问:“其倬兄,这话是皇上说的,还是你自己揣度出来的?”“哎呀,文镜兄,你太多疑,也太难和人相处了。你瞧瞧,我是那种敢捏造圣谕,招摇撞骗的人吗?你知道,皇上在未登基时就是个孤臣。他不但与众大臣落落寡合,就是和八爷相比,人望也差得多。皇上不准我复述原话,我只能说到这份上。”田文镜听到这里,当然不能再问了,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欣慰。他流着眼泪说:“皇上能知道我田文镜这点心思,我就是累死、难死,也心甘情愿了。我何尝不知道,皇上也是难啊!高兄,有件事我真不明白,车铭是八爷的人,我扳不动他并不奇怪。可年羹尧为什么也要护着他?像胡期恒这样的人,如果交给我审,他的罪名绝不在诺敏之下!他们两个,一个管着钱粮和官吏调度,另一个管的是法司。扳不倒他们,我在河南还有什么干头儿?你们大家也许都在想,这里不是有个邬思道吗?不错,他是我化钱聘来的。可他只管拿钱,却屁事不办,越是要紧的事,就越是指望不上他。哼,要真是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早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了!”说谁就有谁!田文镜正在这里发牢骚,却没注意邬思道已经走进门来,而且还恰巧听见了他的话:“好啊,中丞大人,你要是真地放我走,我从前要的银子,一两不少,全都还给你。”田文镜吃了一惊,忙回过头来一看,却正与邬思道打了个照面,他羞红了脸十分尴尬。高其倬也很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笑着说:“哟!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可真是太巧了。假如你再晚到一会儿,说不定我也要说些怪话的。”他走上前来,搀着邬思道坐下,这才又说,“先生,我刚从李卫那里来。李卫带话叫问候先生好,说您的两位夫人和翠儿处得很好,请先生不要挂念。哦,刚才是我和老田在说闲话,他也是一肚子委屈没处发作,才说了那么几句。先生您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去。”邬思道诚恳地说:“不不不,你不了解田大人。他刚才说的全是实话,只拿钱不做事,能算上是个好师爷吗?今天既是你们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不说清也不行了。田大人,我其实是当今天子雍正爷的朋友。十几年前,就在雍王邸与皇上朝夕相处,直到皇上登极。我曾为皇上参赞,皇上原来也打算让我进上书房的。这就是我的真实身份,现在一点儿不瞒地全都告诉了你。高其倬,你和李卫也是朋友,当年他作县令;你在他手下当师爷。我的底细你全明白,你说,我的话有没有假?”一听邬思道竟有这么高的身份,田文镜惊得呆住了。这时,他才明白,雍正皇上为什么在提到邬思道时,只说“先生”,而从不提姓名。也才知道,皇上问的那句“邬先生安”的真实含意和分量。这,这……

高其倬听见邬思道自己报出了身份,也连忙依着规矩站起身来。他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对不知所措的田文镜说:“文镜兄,邬先生适才所说,句句是实呀!皇上还在藩邸时,就是以师礼对待先生的。李卫见了先生,行的也是奴才的礼节。就连皇上跟前的三位阿哥爷,对邬先生也是以世伯相称,而不敢有一点儿轻慢的……”邬思道摆摆手止住了高其倬的唠叨,淡然地说:“老高,你不要再多说了,帝师我是不敢当的。我也知道若不是文镜烦透了我,今天他这话也绝不会说出口来。世人都知,隐士有三:即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我这个身子,是不适宜在朝为官的。当初辞别皇上时,我就提出要归隐田园。可是;皇上说,既不想看你大隐,也不愿让你小隐。所以,我就到你这里来中隐了。其实,是你在替皇上养活我;而我则是隐在你的身边!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和别的师爷一样,去争名遂利呢?”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天棚又接着说,“其实,要我自己说,中隐才是最难的呀!文镜大人,你知道我多么想我的无锡老家吗?那山,那水,那梅,那雪……可是,没有圣命,这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呀……”说着,他的泪水,竟潸然流了下来。

田文镜见他这样,忙走到他身边说:“先生,请恕文镜无礼之罪。唉,皇上以国士之礼待你,而我却把你看成耍嘴皮子的师爷,可见我田某有眼无珠。我这里的一切。先生全都看到了,只有一个字:难!就说眼前吧,放着车铭、胡期恒两个是非之人,我就不能动他分毫!这不,我刚要请他们来议事,他们二位却跑到郑州去拜见年大将军了。临走时,连声招呼都不打,硬是不把我这堂堂巡抚放到眼里!咳,不说这个了,今天我略备水酒,给先生陪罪,也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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