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雅氏在一旁垂泪说:“这可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我在这里先谢谢你们。不过,这事还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要真是到了这一步,别的人全都跟我回娘家去好了。他雍正就是再狠毒,还能株连到你的岳父家里去?”允禩却连连摇头说:“不不不,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知道你身边还存着几个体己钱,也不过就是百十万吧。你这样失魂落魄地回去,娘家人的脸色就是那么好看的吗?我已经想好了,得让你多带点银子回去,就权当是借娘家的房子住些时候,不化他们的一文钱。至于其余的家丁和仆妇们,我现在就要遣散!”“现在?”房子里的人全都愣在那里了。
弘旺是长子,今年已有十五六岁,也完全懂事了。他跪着上前一步说:“父亲,您这样做很容易引起流言,也大过于扎眼了。事情还不到那一步,皇上又本来就是疑心很重的人,这种时候,我们做事要越谨慎越好啊!”允禩苦笑一声说:“好孩子,我怎么能不知道你的心?可是,你不明白,等到了那一步再想法子就晚了!”他翻身坐了起来,从枕头下边抽出厚厚的一叠银票来,在手里掂了掂,心酸地笑着说:“人哪,最好是有权。有了权,什么美女、华堂、名声,全部会不招自至;其次,就是要有钱。他雍正抄走了我八百万。瞧,我这里还有一千万呢!我要全部分了它,今晚就分,让大家明天就走散!我叫他抄!叫他这个无可救药的钱痨挨门挨户地去抄吧!”在场的人们全部被他这行动惊得呆住了。因为他们谁也难以猜想到,这个平日里从来都口不言利的允禩,手里竟然会放着这么大的一笔活钱!允禩把那把崭新硬挺的银票高高举起,又把它分作两半,一多半交给了乌雅氏说:“你把它收好了,也可以分一些给自己的家人们。穷的就多分一些,富的就少分一点。”他又思忖了一下,对紫燕说道:“你去传话给何柱儿,叫他和管家丁金贵带着二管家们都来这里,在月洞门口听候吩咐。”紫燕答应一声,蹲身一福走了。福晋此时早已满脸是泪地说道:“好爷呀,难道我们这个家,今晚就要败了吗?”“夫妻本是同根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允禩苦笑着说,“夫妻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呢?其实,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不散的筵席。别说这家,这朝,这代,这国,就连这世界也有灰飞烟灭的那一天!好了,外人们就要进来了,你身份贵重,别让他们看着笑话。这里只留下紫燕、湘竹和你。何柱儿来了,由你亲手分拨银两。弘旺,你送你娘姨太太们全都回去。”紫燕带着何柱儿进来了,她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二管家。最后是老管家丁金贵。丁金贵垂手侍立,看着弘旺等人出去,这才率领着管家们向允禩行礼。丁金贵说:“禀八爷,奴才清点了一下,全府里的人大多都听爷的吩咐,没有外出。只有西院茶库里的三个小子裹了些钧瓷茶具跑了。还有东院在书房侍候的,有八个人告了病,最混蛋的是刘家,他们一家四口跑了个净光!外门房的憨牛儿他们几个商量着,要把跑了的人,一个个全都抓回来,叫他们跪死在爷的书房前。是奴才按住了,没让他们乱动。奴才知道,这是见真章的时候,凡是叛主逃跑者,奴才总归要一个个的拿回来,用大棍打死这些个畜生!”允禩立刻就说:“这样不行,你们千万不要这样做!要真的是忠于主子,就得听你主子的话,我从来都是施恩不望报的。留,是你们的忠义;走,也有各人自己的道理。非但不许你们去追打,每人还要助他们五百两银子!”允禩的声调变得那么的柔和,“你们都知道,我对外人尚且不记他们的过,何况自己的家人,又何况是这种时候?不但是现在,将来你们遇上了他们,也不可造次鲁莽!”湘竹给他捧了一杯茶来,他接过来呷了一口,又把将要遣散家人的原因和办法说了一遍。最后他说,“我算了一下,拿出了三百五十万银子分给大家。单身的奴才,每人五千;成了家的,每口人分四千;我的家生子奴才们,每人八千;太监是每人六千。这还有些剩余,我给自己留下十万,你们这十几个管家把剩下的二十来万全都分了吧。我不图别的,就算是你们辛苦服侍我一场的一点念心儿吧。我不能学前头的直亲王,抠着掖着地不舍得给下人一点,结果全被人家抄走,弄了个净光。”允禩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这些个管家们全部哭成了一团。丁金贵连连磕头,声结气咽地说:“爷,您是气糊涂了吗?你要叫我们都当不义的奴才吗?什么死呀活的,不就是一条命罢了,我们要的什么银子?爷只管放心,您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就是打回家去种庄稼,还能养活不了自己吗?我的好糊涂的主子啊……”听着这些话,允禩的眼中也转着泪水:“不,你们的爷饱读史书,我不糊涂,一点儿也不糊涂!这事我已反复想过好几次了,假如天不绝我,我们自然还有重新见面的时候;我如果过不去这个坎儿,还不如早离早散的好。今晚分了银子,能够走的,立刻就走;拖家带口走着不易的,大白天一窝蜂似的出去,太显眼了些,要一拨一拨地走,不要让人发现了。我如今虽然被改了个脏名字,可好歹还是个王,也能够抗得住。他雍正是要对我赶尽杀绝的,你们怎么办呢?难道还都留着给爷殉葬吗?”他泪眼模糊地看着何柱儿说,“唉,只是苦了你了。你的名声太大,又净了身子,是没有地方可去的。我给你十万银子,你找个靠得住的朋友把它存起来,等将来脱了难也就用得着了。”说罢,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像断线珠子般地流了下来。
何柱儿心里比谁都明白,他是跑不了的。自从康熙四十六年,他从废太子那里换到允禩府上当差起,朝内朝外谁不认识他呀!他是廉亲王府的总管太监,来往于各王府,周旋于紫禁城,他早就是雍正眼中的一颗钉子了。此刻,他虽然也是泪眼模糊,但心里却十分镇静。
他流着泪向允禩说:“八爷,奴才知道您的心,也请您相信,奴才压根就没有想过什么出路,银子奴才是万万不要的。平常日子里,爷赏的,别人孝敬的,足够奴才渡穷的了,不像他们那样还要远走高飞,用钱的地方多。奴才就是陪着爷坐圈院儿,咱爷们儿手头也还得有点钱不是?”允禩想了想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照雍正的脾性,大概不会有那么大的善心,也不会让我身边多留几个有体面的人。你没有看见你十四爷的下场吗?没见他连一个乔引娣都留不下来吗?你有这片心,也就不枉我平日疼你,怜你的了。所以,银子,你还要拿去。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身带残疾的人,有时为了遮人眼目,我还要拿你作法,拿你出气。你这一辈子活得不易啊……”他的话还没说完,何柱儿早已被触了隐痛,失声痛哭起来了。他虽然还是想克制,但这哭声却久久地回荡在大院子里……
两天以后,军机处发下了旨意:废除廉亲王封号,改封为“民王”。允禟和允禵兄弟俩,却不知为什么。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雍正此时已回到大内,并且在奉先殿拈香祷告康熙,说明了自己处置几个弟弟的理由和苦衷。等他重新回到畅春园时,已是午时过了。太监们送上御膳来,雍正吩咐给正在议事的张廷玉、方苞等人也送去一桌。他自己刚坐下来要进膳,却见十七弟允礼正在外面站着等候传见,便叫了一声:“老十七,你那样站着不累吗?快进来,和朕一齐进膳吧!”允礼听见皇上在叫自己,连忙脚步如风似的奔了进来。他今年才刚刚二十六岁,在康熙的二十几个儿子中,就数他的个头小,长得敦敦实实。又因多年一直在塞外练兵,黑红的脸上,处处都冒着精气神。他进来后,先向皇上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笑着说:“皇上,臣弟的差使办完了。臣弟所以要急急忙忙地赶来,是想在这里找点能吃的东西,臣弟还正饿着肚子哪!”雍正开怀大笑着说:“你想得还正在点子上!朕这里也正在进膳,你瞧着哪样对胃口,就只管吃好了。”他的情绪今天格外地好,指着桌上的御膳对高无庸说,“来来来,你把这御膳全都端过去给你十七爷,朕只吃几个豆沙馅的小包子就行了。”雍正的心里最爱见的就是这个老十七允礼,不但因为他年龄比自己小了好多,而且,当年圣祖晏驾时,如果不是他带来了丰台大营的兵,这皇位自己能不能坐上,恐怕还在两可呢。允礼也和允祥一样,心里头最佩服的就是这个四哥。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四哥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不过只是一句闲话。这些年,他在古北口统带着一营兵马,最想念的还是他的四哥。雍正看着允礼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心疼地叮嘱着:“慢点,慢点,不够了朕这些小包子也是你的,千万别吃坏了胃口。”允礼可不像别人那样和皇上讲客套,他一看,好嘛,这么多的好东西,真够他美餐一顿了。便一边笑着说话,一边风卷残云似的,把满桌上的美味佳肴全都吃光了。他用手一抹油嘴说:“皇上,让您见笑了。臣弟这个吃相,皇上大概看不上,这还是在塞外练兵时练出来的本事呢!这几年,臣弟在古北口外和军中将领们在一个锅里搅马勺,那些兵们哪像人啊,一个个全都是饿狼!我要是像公子哥儿一样细嚼慢咽,还不让他们看了笑话?其实皇上不知道,当兵的并不怕打仗,他们最怕的是练兵。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天不惊地不惊,死不苦打不疼,就怕没事胡折腾,三九五更穷练兵。”他刚说到这里,雍正已听得捧腹大笑了:“哈哈哈哈,老十七,你们这样胡吃海塞的,就不怕吃出了毛病?”允礼说:“胃这个玩艺儿,就看你的底气壮不壮了。底气壮,那就越吃越强,底气不壮可就要落下病根了。像十三哥那样,整天心事沉重的,哪能不落病呢?”有老十七这么一搅和,雍正的心里高兴得多了,他笑着说:“好好好,朕今天真是见识了你这位英雄。好了,咱们书归正传吧。你去见阿其那和塞思黑,都听到了什么话?”引娣见十七爷吃完了饭,连忙上来给他送了一杯茶。老十七知道这丫头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在接茶碗时,还略微欠了欠身子。他对皇上说:“臣弟今天见了十六哥,我们是一同先去允禵那里的,十四哥也已经奉旨搬到皇寿殿住去了。臣弟见他经过几次搬家,身边的东西越来越少,也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啊。我就关照了一下内务府,让他们按照贝子的格儿,给十四哥又送去了一些应用的器物。阿其那府里的人说,他已有好几天都没有吃饭了。臣弟去向他宣旨,他躺在炕上,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更没有说一句话。塞思黑却又是一个模样,他也接了旨,谢了恩,可那神情却据傲得很。他说:当皇上的还会有错?他是至尊至贵的圣人嘛。只要有错,都是我们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要,只求皇上开恩,让我削发出家好了。假如皇上看到我罪过太大,那就请他把我明正典刑。千万可别把我囚禁起来,要是我像大哥那样,变得又疯又傻的,处处招人可怜惹人厌,还不如死了好呢。”雍正耐心地听着,完了又问:“他还说了些什么?你只管对朕说出来。”
第一百零七回 说政务雍正顾引娣 较功夫弘历惊佳人
允礼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话是没有了。可臣弟从九贝勒府出来时,正碰上图里琛。听他说西山的善扑营军士,拿下了两个可疑之人,还搜出了两封谁也看不懂的信。臣弟觉着事情重大,就把信带来了,请皇上过目。”雍正接过信来一看,也傻眼了。
这哪是文字啊,倒像是天书一样。不但看不懂,而且也认不准是藏文?英吉利文?还是别的字。雍正问:“既然捉到了送信的人,他们招供了没有?”“臣弟知道这事的重要,也详细地问了审讯的结果。这两个贼人都是塞思黑府里的,大刑一动,哪有不招之理?据他俩说,信是塞思黑写好,叫他们送给允礻我去的。至于信中的内容,他们也全不认得。不过,他俩又说,这种信他们送过不止一次了。信里书写的不是什么文字,而是阿其那自己造的暗语。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礻我手里各有一本译码,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谁也看不懂,臣弟看这大概也是真话。我又回去,仔细查阅了抄家时的单子,那里面却没有这个密码本子,也许早就被烧掉了。”雍正心想,这时定要去抄这个本子,更会有人说自己残忍克薄。便冷笑一声说:“引娣,你也来看看,他们无非要朕动了杀机,好让朕落下个屠弟的坏名声。你在一边想想,他们还有半点儿兄弟情份没有?”雍正皇上正在为阿其那他们的密信生气,外头传来张廷玉等人和侍卫们的谈话声:“皇上用完膳了吗?进得可香?”雍正高声叫着:“是廷玉吗?你们也都进来吧!”众大臣行礼之后,雍正看着这些心腹大臣说:“奇文可共赏。允礼今天带回来塞思黑的两封信,可以让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家们开一开眼界。”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那封密写的信递了过去。
朱轼是第一个看完的,他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说道:“皇上,这事情是明摆着的,也是早晚都要发生的。朝中人人都知道,阿其那等觊觎大位,二十年如一日地锲而不舍。皇上就是再多拿出一点证据来,也并不新鲜了。如今,臣等每天都要收到无数的弹劾奏章,说来说去,其实全都是一个意思,不外乎要求从重处置他们。老臣以为,无论怎么说,这些事也只是一件案子,而毕竟不是政务。朝廷的思路应该放在天下大事上……”张廷玉看了那密信后也附和道:“对对,朱师傅说得有理。塞思黑的这件事,实际上是老调重弹罢了,不宜大张旗鼓的处置。”方苞也说:“他们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是要朝廷一个心眼地只是盯着他们,顾不上办别的事情。一句话,他横下肠子来和您死挺硬顶,为的就是求乱。而只要一乱,就会又闹出新的事端来,皇上日思夜想的新政也就全都泡汤了。”雍正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你们说得都对,朕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君臣可谓是不谋而合。这样,由允祉和允禄来承办这件案子,军机处就不要过问了。军机处的人要全部行动起来,督责各省推行新政。要把这件事当作第一要务来办,要一条一条地落实。遇到什么梗阻,你们要随时商议,也随时报朕知道。春荒将到,各地都要倾注全力,帮助老百姓度荒。除了人吃之外,还有种子粮呢?俗话说:饿死老子娘,不动种子粮,没有种子,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呀。”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乔引娣就是山西定襄人,便又特别叮嘱道,“山西雁门关外的定襄、五寨等地,去冬雪下得很大。下旨给山西巡抚,要他亲自去看看有没有断炊的。要他们就地赈济,免去山西全省的钱粮。”几个大臣听到这里全都呆住了:山西去年并没有遭大灾呀,皇上怎么这样特地关照呢?允禄说:“皇上,据山西巡抚奏上来的折子说,山西灾情不重,也并不缺粮啊!”张廷玉最了解雍正的心思,他出面说:“十六爷说得对,臣以为不要免去山西通省的钱粮,而要他们着意地抚慰受灾各县,务必使百姓们感沐皇恩也就是了。”允禄心实,他还要再说什么,可是,一瞧引娣就站在身旁,他也明白了。连忙说:“是的,是的,廷玉到底比我想得周到。”雍正站起身来,在大殿里来回踱着说:“河南的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