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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邪灵(第2页)

她用帕子挡在嘴上大笑起来,头上的簪花与细碎的珍珠随之颤动,她脑子里那一连串空房间忽然明朗,跟着一起抖动。她抵着我下巴的护指弄痛了我。她的笑变成了喘息,一面对福晋说:

“这孩子,我喜欢。东宫娘娘也说了,她像是宫里的格格,不如做我的干女儿,你看如何?”

福晋脚下刚刚平静的地面又一次颤动。但她要毫不犹豫立刻跪下谢恩,还要表现出极为欢喜的样子。她脸上的笑容跟我一样,不如不笑的好。福晋拉着我一起跪下。在低头的瞬间,我看见,门继续打开,一片白光,由模糊而清晰,我看见一位少女躺在花荫下的石头上,闭着双眼,头顶有花瓣不断落下。一切都在白光中失去了色彩。那道白光,如此耀眼,让我立时觉得自己好像被吸干了一般,身心一片空白,险些化为乌有。我从来没有这样恐慌过,我回头向四面望去,担心四围的一切被这白光照到便会立刻融化。会这样吗?我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在我觉得我即将像冰块一样消融的瞬间,我发现那沉睡的少女,睁开眼,她眼里的黑色立即淹没了所有的光。

我听到她说“去吧”。

我没有动,她能看见我吗?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我愣愣地望着她眼里的黑色,黑色没过我,我没有融化,我听到她说,去吧。

太后将目光移向我们身后,福晋牵着我的手退到一边,将我们站着的地方留给别的宫眷。

就这样,在我尚未看清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画面前,我就成了宫里的一员。这次觐见,不过是一个早已决定的仪式。觐见后不久,我就作为太后的养女正式入住宫中。至此,宫里又多了一位公主。我被册封为荣寿公主,三年后授固伦封号。我只是一位7岁的小格格,我无法理解我看到的画面。那日回到王府,我说给父亲听我的所见。父亲陷入无边的沉思。父亲无法解释,那意味着什么,又能说明什么。

我进宫,另一个原因,在于两宫太后和父亲的联盟。这个联盟是在被后来称为辛酉政变的宫廷事件中确立的。其实,那不是一次政变,而是一次短暂的合作。我是这个联盟中一枚并不显眼的图章。我进宫后,恭王府更显沉寂。父亲坐在书房的大案前,孤独令他坐立不安。父亲远远听到妻妾在花园中言笑,父亲想,她们都还年轻,可以再生育。父亲也年轻,但占地两万顷的恭王府唯独缺少孩子的欢笑或啼哭声。这是父亲真正不安的原因。父亲注意到,从他的长兄开始,皇室就面临着一个无法忽略的问题。皇室的储备血库出了问题,这个问题已经漫出了紫禁城,向着王府迈进,而他就是首当其冲的亲王。不幸的阴云笼罩在王府上空。

在新皇帝登基后的五年里,父亲确信自己已经牢牢坐稳了议政王的位置,一切都可以重新期待和建立,包括子嗣。可每次,当他迈进养心殿的门槛,看着幕帘后隐约显现的两个女人时,便觉得,他们之间的联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牢靠。她抿紧的双唇以及她眼眸里的咄咄目光让他回味无穷。在秋季的围猎场中,父亲曾是不错的猎人,父亲坐在回家的轿子里,很不情愿地想到,那是只有狩猎者才会有的目光,专注而密切,牢牢盯着猎物,屏住呼吸,等待最佳的出击时机。而父亲正好处在她的射程以内。因而,即便父亲的根基日趋稳固,剿灭太平天国建立的声望,让父亲脸上显现自信的容光,即便在这样的时候,父亲每次面见帘幕后的女人时,也会不自觉的想要躲闪、逃避,担心自己是否有出逃的退路。他们如此接近,还有不成文的盟约,但他们的同盟关系其实脆如薄冰。父亲时常为自己的忧虑深感羞耻。几乎毫无选择地,父亲想要在这种静默的对决中取得主动,他希望自己能藐视兄长制造的这一可悲局面,而那来自幕布后面的声音总是让他觉得捉摸不透、深不可测。

父亲想要逃避的,究竟是什么?

当我在离圣母皇太后最近的地方,望着她脑子里不断开启的房间时,珍嫔,你还远未出生。我虽然不是紫禁城里会做法事的萨满,却是最具天赋的萨满。紫禁城最老的瞎眼萨满去世前,将我的手和他的手用红布条缠在一起。我感到了他的死亡。他呼出的气息像十一月的寒风,他一生走过的路已经全部展现,然而他要我看的,却是未来的画面。他气若游丝,我依稀听到他说:

“我不是一个真正的萨满,我也不是一名合格的仆人。在临走前,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我让你看见未来。”

我看见了你。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是可以看见未来的。我和他的手紧紧相连,从他大张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你。你将在二十年后出现在紫禁城,你来自南方,你的发际线上有一小块紫色的胎记。在我看着你的时候,你未来的形象也看着我,我们将在一座大殿里见面,而皇帝会将一柄如意交到你手里。这是老萨满的预示。他只是一个资质平凡的萨满,却知道该将这个秘密向谁透露。那一年,我十二岁。

换装

我在第一次走进储秀宫时,穿过了许多门和回廊。我身后跟着无数个太监和宫女。伺候我的嬷嬷想要牵着我的手,我挣脱了。我七岁,已经学会了宫里的所有礼仪。除了笑容,我知道我该怎样做,该说什么话。我穿着一套新做的礼服。是福晋送给我的礼物。我们有自己的绣工。衣服中央那朵最大的图案,是福晋亲手绣制的。福晋说,这朵花代表了母亲的祝福。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用两把头罩着,上面饰着绢花和珍珠。我也穿花盆底的高底鞋,走路时,脚下发出清脆的声音。总之,我无比妥当地穿过许多门和许多太监宫女沉默的眼光,来到圣母皇太后面前。她命人领我进入内室。她还没有换上早朝的朝服,只穿着一件藕荷色衬衣。她的头发刚刚盘好,梳头刘正在做最后的调整。她从镜子里看见我对着她的背影跪下。她对镜子里的我说:

“起来吧。”

我站起身。

“变变称呼吧,你该称我母后才对。”她上下打量我,“既然你已经做了我的女儿,我得给你换身新衣。”

宫女用托盘盛着一套衣服,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她轻轻吐出三个字:“脱了吧。”

立时有两个宫女来,要将我花了三个小时才穿好的衣服脱下来。我说你们不能这样,这套衣服是福晋亲手做成,这衣服上的每个花饰都符合礼仪的准则。

“你说得没错,但是你要懂得,在储秀宫,最高的礼仪是服从。我容许你穿宫外的衣服进来,这已经是对恭亲王福晋最高的敬意了。现在,你要脱下所有的衣服。瞧,这些衣服是我为你定做的,依照宫里最高等级的衣典定制。”

两个宫女死死钳住我的双手,太监抓住我的双脚。我无法挣脱,竭尽全力也不能,那些无比熟练和灵巧的手像章鱼的触须将我剥得精光,我像一个刚刚来到世上的婴儿,歪歪斜斜地站在她面前,头发纷乱,披散在肩上。我的眼泪顺着两颊淌下,又沿着脖子滴在平坦的胸上,滴落在突出的肋骨上,大腿和脚踝上。我却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抽泣。命令我称她母后的女人走过来,用毛巾擦干泪痕,在我身上涂上香脂。她拢起我散开的头发,重新梳成发髻。她为我换上衬衣,中衣,以及最外面的礼服。她让我坐在椅子上,托起我的脚,为我套上新鞋。她将一块新帕子塞在我的衣襟上,那帕子上绣着一只含苞待放的牡丹,与她摆在屋子里的牡丹一模一样。过了许久我才知道,我误认为牡丹的花,其实是从异域进献的花,那花的名字叫摩罗。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身上的香气我从未闻过,因为摩罗是唯有她才有的花。而我的礼服上,内衣的衣襟上,也绣满了这样的花。虽然图案不完全相同,但无疑是同一种花。

“衣服是最后一道门。你走进储秀宫,你看到了我的一切,作为交换,你也要让我看到你的一切,头发,手指,脖子,手臂,腿。你们是这样消瘦。同样的消瘦。你换上我的衣服,就意味着你是我的人了。现在,你坐在这里,你是另一个人。你是我的女儿。”

那个早晨,我独自面对这一切,根本没有机会留意她脑子里的画面。我只听到她的声音,感到她抚过我身体的手指。这相同的一幕,若干年后,在醇亲王的长子载湉身上重新上演。就像她说的,在那一刻,我成了她的女儿,而载湉则成为了她的另一个儿子。我脱下的衣服,太监已经将它们收好,放在一个木匣子里。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不会丢了它,我会为你好好收着它。它是你七岁以前的记忆。从现在起,你要爱我。”

我并不认为换上一套新衣服,就可以取代过去的记忆。我也不认为穿上一套新衣服,就会爱上赐予我衣服的人。它们一层层紧贴着我的皮肉,光滑而冰冷。这是一套春装,淡绿色,上面绣满了细碎的叶片和缠绕的茎蔓。穿上这套衣服,我觉得,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抓住了。太后带着一班仆从早朝,请安的宫眷也都退去。我穿着这套新装无法行走,鞋子紧紧箍着我的双脚,袖口锁住了我的手臂,领口让我的脖子僵直,发髻上的簪子,几乎要将我的头发连根拔起。对宫外的人而言,宫廷生活意味着无尽的舒适,我仆从无数,却不得不忍受衣服的禁锢。第一天,我就因无法行走,被太监们抬回自己的寝宫。回宫后,我命宫女脱去我所有的衣服。我要换上平日里舒服的便装。储秀宫的宫女抬来六口箱子,箱子里存放的全是崭新的衣服。从朝服、吉服到常服,到四季的衣服,应有尽有。我从王府带来的衣物收起来,锁进箱子,我看着她们抬走箱子。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从此我与过去的生活隔绝。我的王府生活全锁在箱子里,以如此简单的方式移除。我熟悉的手镯、项圈,鞋子上的针脚,衣襟上的刺绣,随着这些东西撤去,我的王府记忆随之变得淡漠。紫禁城和太后在这个时刻占据我,为我构建新的记忆。可我从未忘记父亲问我的问题,你能看清楚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图画吗?

翊璇宫太大了,像父亲说过的木兰围场。在翊璇宫,我有一匹马。我叫它南荣乐。夜晚,南荣乐卧在卧床前,我将手放进南荣乐的鬃毛里,想起王府里我自己的房间。女仆睡在隔扇外,我只要保持安静,就能听到相连屋子里,福晋的呼吸声。我时常光着脚,在福晋旁边躺下。我在黑暗里看着福晋头脑里漆黑的图画。即使点上灯也无法照亮那些图画。她睡着了,脑子里的画面也跟着睡着了。这就是局限,我看不到熟睡的头脑里的画面。我超常的辨识力在夜晚是失效的。当一个人走进睡眠,他所有的画面都对我关闭了。梦,只属于他们自己。

紫禁城,一切活动都有固定的时刻。

灯光是从侧殿开始的,凌晨三点,太监们开始烧水烹茶。三十分钟后,侧殿门上的铜铃会让侍夜的宫女,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自己的床铺退出。嬷嬷每天凌晨四点进来,点着暗淡的烛火,将昨晚一条条垂下的帘子收起。一重重帘幕后面就是我。我有时睡在南荣乐的背上,南荣乐卧在我的床上。我的床,按规格,大得可以当跑马场。我和南荣乐在我漆黑的床上跑了一夜,急需醒来,在卷到最后一重帘子时,嬷嬷会让丝绸发出声儿。挂钩上的玉坠子相互撞击,如果我没有动静,那清脆的声音就不会停下。用了一个小时,宫女将我身上的马鬃捡干净,又将先天晚上薰香的衣服一层层叠加在我身上。有一乘轿子在五点钟准时将我送去钟粹宫向东宫太后请安,一刻钟后,又将我送至储秀宫。此时新皇帝和宫眷们已经等在门口,我们各自站在固定的位置上,帘笼高挑,依着位次,每个人上前向圣母皇太后请安。圣母皇太后端坐宝座,说,起来吧,这个时间恰好是五点四十五分。在宫里,每间屋子都放着钟表,每个刻度都代表了一个人的出现和消失。因而,我不仅仅被沉重的礼服紧紧捆绑着,我还被每一块钟表约束着。没有人会专门去看钟表,太监和宫女都是早已上好发条的钟表,以最大的精确顺应着时间的刻度。

如果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话,时间就变得无足轻重。在宫里,我就这么忘记了时间。宫里的一切都与宫外不同,包括时间。父亲说,我们是紫禁城一块脱落的墙皮,我一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自从进宫后,我王府的记忆伴着我全新的衣服和生活而脱落。我朝服侍我的宫女太监望去,我看不到他们脑子里的画面。宫女们穿着素淡的衣服,端茶侍水,当她们在我周围穿梭时,我的目光无法穿过她们,看到里面的画面。难道说,当我褪去从恭王府里带来的衣服时,我超常的能力也被褪去了?若是这样,我岂不是白进宫了?我坐在靠窗的榻上,问为我送来茶点的宫女弄碧说,你能看见我吗?弄碧连忙低头,回答说,当然,公主,我能看见你。但是我为什么看不见你呢?弄碧说,您当然能看见我,要不您跟谁说话呢?是呵,我在跟谁说话呢?总不该是我的影子吧?我只是看不见她脑子里的画面。为了再次验证我是否还有超常的能力,我命宫女们站成一排,站在屋子最亮的地方。光线照亮了每个人的头颅,我盘腿望着她们。我命宫女们看着我的眼睛。我同样看着她的眼睛,专心致志。在恭王府,即便是站在父亲身后,我也能看见父亲脑子里的画面,而如今,我却要从她们的眼睛里搜寻。

我看不见丝毫画面。我让她们退出时,十分沮丧。我从此在宫里无事可做了。我难道刚进宫就失去了特别的能力?

那天的晚些时候,我向储秀宫方向走去。我抑制不住想要见到西宫太后的愿望。这个想法如此强烈,就像有人坐在我心头不断催促。我身后立即跟来一班默不出声的随从。我向每一个经过的太监望去,每个头脑都是一片漆黑。虽然储秀宫灯火通明,可一个又一个我看不见图画的脑袋让我分外孤单。为了掩饰,我对他们视而不见,将下巴高高昂起。太后身边的女官出来迎我,我对她也视而不见。我径直走向太后。

太后躺在一张卧榻上,一个宫女在为她捏脚,另一个宫女在替她揉腿。她侧身,在吸水烟。

“你来了,来,过来,我正想着你呢。”

“给圣母皇太后请安。”

她头上的首饰已经摘去,挽着睡时的发髻。她处在灯光的阴影里。她的白袍中央绣着一朵很大的牡丹。不,是摩罗。她看上去像少女,双眸乌黑。当她张开眼睛时,我处在她眼里漆黑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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