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鲁乍城外
义正武治四年十二月
姬雅夫人觉得难以招架。
她并非贵族出身,一直未能进入萨鲁乍城的社交圈。对于大部分真正的世袭贵族、国君和使臣而言,库尼过于粗糙和实际,这也体现在人们给予她的待遇中。飞恩在世时对她另眼相看,使她的地位也有所改观。但他死后,她本以为是朋友的少数几个贵族女子很快便冷淡疏远起来。
尽管马塔时不时去探望她,保证她和孩子衣食无忧,但他的关怀也无益于她的社交。马塔一本正经,拒人于千里之外,宫廷中的贵族男女对他畏惧有加,并谈不上喜爱。
她寂寞难耐,数次尝试独自参加萨鲁乍城中的一些宴会,可总是难以忘记那些高贵优雅的女子瞧不起她,取笑她笑声过于爽朗,商贾出身所用词句平淡,还嫌她举止闲散粗俗。
于是她开始远离宫廷,试图在儿子身上寻找慰藉。
可小托托体弱多病,时常大哭至筋疲力尽才会入睡。她使尽浑身解数,祭出所有医学知识,才将他治愈,保住一条性命。她又有了身孕,腹中孩子似乎也需要同等关注,她夜里时常失眠,情绪变得易怒,总是感到疲倦。姬雅心想:这怕是有道理的,这孩子要诞在鹿年,总是在我腹中蹦蹦跳跳,正似一头活泼的小鹿。
两个孩子总要她投入大量精力,她有时不禁觉得,他们就像是共络际沙漠中传说的幽魂,吸食旅者的血,直至人变成空空皮囊,倒地不起。
姬雅清楚,身为人母,不应有如此想法,但她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家中佣人为数不少,但大部分侍女都是战争孤儿,她出于怜悯之心收留了她们。她们尚且年幼,自己还需照料。姬雅有时觉得像是在收留掉出窝巢的雏鸟和嗷嗷待哺的流浪小猫。她很高兴收留她们,但有时,这种同情心也成了她的负担。
多亏有管家奥索·可林。他和善热心,似乎事事期待她的赞许……唉,她这是在骗谁呢?姬雅很清楚他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他的关注也令她欣喜。说实话,有时她也会打量着他颀长的身材,羞涩而漂亮的眼睛,想象着一次幽会——但她很快便会心生愧疚,面色羞红,开始自责。
不过,他的确很善于差使男仆和马夫,为他们安排活计,确保家宅中秩序井然,运转正常,她便因此少了许多烦忧。然而,奥索到底是男子。姬雅终日仍有无数琐事缠身,奥索也难以分忧。
深夜时分,孩子已经睡了,家中终于安静下来。姬雅觉得身边的床上空荡荡的,心中隐隐作痛。她闭上眼睛,试图以思绪穿越她与库尼之间的遥远距离。
库尼很少来信,而且零零星星的,来自前线的可靠消息也不多。他突然离开祖邸城,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此后姬雅再未有过他的消息。她意识到,这在他们的生活中并非例外,而是常态。尽管二人成亲本是为了共同历险,可大多数时候都是库尼独自外出冒险,而她则留守家中照看小孩,饱受平庸日常的煎熬。她自己的“最有意思的事”在哪里呢?
相公,你在做什么呢?你在想我吗?
再过几个时辰,她又要起床,面带微笑,开始一整日的愉快闲谈。所有人都需要她,都指望她,她必须坚强理智。可她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会被榨干,倒地不起。
姬雅感觉无比孤独。她的脑海中突然生出一个激烈的念头:她为库尼这样丢下她而埋怨他。姬雅立刻心生内疚,想要摆脱这个念头,可它却挥之不去,令她更加痛苦。
我知道会很难。但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开始哭泣,一开始很安静,渐渐地放开声音。她咬住枕头,以免声音传入走廊。
为何我感觉如此无助?
她用拳头用力击打枕头,枕芯中除了种子和药草,还填了坚硬的椰壳碎片,以助安眠。她的指关节撞上椰壳碎片,很痛。出乎意料的是,这疼痛竟令她感觉稍有好转。
她对准椰壳锋利之处又打了几下枕头,痛得不禁退缩。她改在边缘落拳,打到的便是种子和捣碎的药草。她感觉好了一些。至少她能掌控这件事。她挂着泪露出苦笑。击打枕头的时候,她能掌控自己的痛苦程度。
她的微笑突然凝固了。
我竟一直在让自己失去掌控。
她身处漩涡中心,她即将溺水。她必须找到一根桅杆、一块浮木,紧紧抓住。她要爬上去,驶出漩涡。
她要再次做出选择,要找回主宰自己命运的感觉。
门悄悄滑开,她静静溜出房间,无声无息地穿过走廊,拐弯,走向前翼,又滑开另一扇门,只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微声响。
她轻拍黑暗中那人影的肩膀。人影动弹了一下,喃喃低语,再次入睡。
她又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在黑暗中低声道:“醒醒,奥索。”
奥索·可林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几……几点了?”
“是我,姬雅。”
奥索立刻坐起身。“姬雅夫人!您在这里做什么?”
姬雅做了个深呼吸,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奥索全身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