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站起,说道:“夫人,你一路辛苦来衙门相见,我亦无甚可谢,只有决心解开画轴之谜,方不负了倪公之愿。令郎倪珊好生聪明伶俐,有此依托,将来你一定后福非浅。”
倪夫人母子也立起,施礼辞谢,洪参军送她母子二人出衙。
洪亮回到内衙,对狄公言道:“老爷,欲寻倪寿乾数行书稿手迹,本该易如反掌,唾手可得,却不期竟如此费难!我寻思来,当年倪寿乾官拜黜陟,圣上御前少不得有他参本奏疏,若是求助于京师,此难可解。”
“洪参军之言自有道理,只是去长安一个在返非一月不可,恐是缓不济急。我思想来,李夫人既是书画行家,昔时又与倪家往来频仍,她手中仍存倪寿乾一两幅字画也未可知,只不知她是否向在人世,现在又居于何处。洪参军,此事就干净委于你了,你得闲即可去打探实在,速速报禀。倪寿乾的至交隐居深山老林,行踪飘忽不定,我们既不知他名姓,也不知他死活,恐难寻觅。”
“今日下午升堂,不知丁家之案老爷可要复审?”前一日夜间,狄公吟诵丁禕诗作,于字里行间有所发现,然未透露其中奥秘,洪参军出于好奇,急于知道内情,故以话引他。
狄公一时没有作答,略思片刻,起身说道:“洪参军,实不相瞒,我现在仍方寸不宁,章程未定。我们还是先去城郊,回来后再作道理。你去看看官轿可曾打点齐备,再去唤马荣一同前往。”
洪参军自知再问无益,领命而去。
狄公坐轿,马荣、洪亮各自上马,一行出得东城门,沿沵迤田野中纵横阡陌迤逦前行。行至一片高地,前面出现三岔路口。为避歧路亡羊之误,马荣下马问道于路边农人,经指引,知靠右第一条小道可通倪府田庄。此道荒凉芜秽,荆棘蓁蓁,只剩道中一线之地方可落脚。
(沵:读‘米’;沵迤:平坦绵延貌。)
轿班停下官轿,马荣对了轿窗说道:“老爷,前面路窄道茀,轿、马怕是过不得,不如步行前往,也省得一路碍手碍脚。”狄公下轿,马荣、洪亮一棵树上缚了马降,三人呈一行缓步行进。狄公头走,马荣与洪亮紧随,经过九曲三弯,终来到一座高大门楼之前。营时门上也曾镏金刷漆,如今却金漆无存,只留得破门朽木,歪斜欲倾。
(茀:读‘福’,野草塞路。)
狄公一见,惊道:“如此,人人都可自由进出!”
洪参军说道:“老爷,人道主坊方圆百里,无一安全之地。听说这地方很是不干不净,时至金乌西堕,玉兔东升,即便吃了熊心豹胆的强人也不敢贸然跨入此门槛一步。”
狄公推门入内。一瞧,往昔一座锦绣花园,草异葩奇,羽嘉木瑞,于今却是遍地榛榛,一片荒凉。满园不见翩翩蝶舞,不听呃呃鸟鸣,惟是四野阒然,死气沉沉,令人毛骨悚然。园中一条小道通向榛莽深处,马荣分开浓密枝叶,让狄公走过。顷刻间前面出现一座高台,中央是一栋平房,只因多年不修,如今已变得破旧不堪。房屋十分宽大,想来昔时一定好生气派,可借现在只落得断壁残垣,塌顶数处,门柱之上原有的花雕空镂也早经风吹雨打,毁坏殆尽。
高台前一段石墀,也已是碎石阻道,残缺不齐。马荣上得台阶,环视左右,遂高声叫道:“门子何在?”连唤数声,惟有回音作答。无奈何,三人推门进入厅堂。
(墀:读‘迟’,台阶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阶。)
厅内亦是满目萧然,只见四壁灰泥剥落,隅角处几张桌椅,也是缺背少腿,破破烂烂。马荣又唤数声,仍无人应答。狄公轻轻在一张破椅上坐了,说道:“你二人且去园中四处寻看一番,说不定那翁妪二老正在后园中栽花种菜。”
二人去后,狄公双手托腮,闭目凝神细听,寂静中那森可怕之感又一次向他袭来。正沉思间,忽听一阵乱步声远而近,马荣与洪参军冲进厅堂。
马荣喘息未定,说道:“老爷,不好了,那老翁老妪早已丧命,暴尸荒园!”
狄公道:“快引我前去一瞧。”
二人引狄公来到屋后高台边,只见后园四周均是谡谡长松。中央一座八角小轩,犄角处有木兰一株。马荣手指木兰说道:“老爷,那边便是!”
(谡:读‘素’,谡谡:形容挺劲有力,挺拔。)
狄公下得台阶,穿过草丛,走向木兰。树下一张竹榻之上躺了腐尸两具,身上鹑衣皮肉早已腐烂,露出根根白骨,骷髅头旁,只剩两缕白发。二人均以手抱胸并排躺在一起,从现场判断,二人已死去数月。
(鹑:读‘醇’,鹑衣:补缀的破旧衣衫。——华生工作室)
狄公俯身细看一番,说道:“看来这对翁妪均属老死而亡。其中一人先死于竹榻之上,另一人没了依托,贫病交加,不如与老伴同去,故也躺下,慢慢死去。我要命衙卒前来将尸身抬至县衙验伤,不过并不指望能验出别样结果来。”
狄公走向小轩,只见格子窗棂结构精巧,图案别致。足见昔时确是个幽雅所在,如今却利四面光墙,惟有那张又脏又破的大画案仍在里面。狄公道。“倪寿乾生前就常在此小轩内读书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