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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六十三风雪共恓惶(第1页)

玉求瑕拄着刀踽踽前行。

挂着雾凇的云杉宛如高耸宏壮的城墙,白茫茫的一片,迤逦着与惨淡天际相接。风声空洞地在其间徘徊游荡,干涩而冷寂。他在风雪里踉跄趄趔,积雪没过膝头,白裈下摆被沾得湿漉漉的。石阶上结了冰,玉求瑕狼狈地跌了几跤,脊背磕在石阶缘上,凄惨地骨碌碌滚摔下来。

不知费了多少时候,玉求瑕才浑身淤肿地顺着石阶爬到天山崖上。这条路是他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条,直从凡世走到地狱间。冻得通红的鼻头嗅不到挟杂在呼啸狂风中的铁锈味,流下血泪的双目看不清地上挥洒的血痕,他犹如一只从内里被蛀虫噬咬的烂熟果子,每走一步都在让自己愈发凋敝。

一相一味侵蚀了他的两眼,他快看不清了,像个瞎子般扶着冷硬的杉树才挨到崖上。靴边忽而碰到僵硬的物事,阻碍住了去路,玉求瑕抬脚想要跨过,眼前却忽地一闪。两眼片刻的明晰让他看清了满地凄然陈列的尸首,有身着黑衣的、四肢淌血的刺客,亦有连腰惨然截断,肚破肠流的天山门弟子。

几乎所有人都死了,他曾谙熟的面孔如今都倒在血泊之中。

有个女人在尸山的一头等着他,雪雾弥蒙,玉求瑕只看见一个漆黑而朦胧的身影,却听得个淡然仿如呢喃的声音远远飘来。那个女人在同他说话,轻柔舒缓,像娘亲为在襁褓中的孩童唱起的抚儿歌。

“…你来了。”

“你还记得么?玉求瑕,我与你在十年前是如何这情同手足。我那时年少气盛,从鹤行门中出逃,一路向北直到天山。你生来便是天山门的悬线傀儡,一举一动都被天山门所制。真是可怜啊,你一辈子离不开天山,守着玉白刀,在这雪原里孤独终老,活得滋味全无。我本以为这处是世外桃源,不想却是从一个监牢里逃到了另一囚笼中。”

玉求瑕不明白那个女人在说何事,他只知道女人的言语中尽是悲悯之情,她的目光穿透白纱,似在看着另一个人。于是玉求瑕倏然醒悟了,她在说自己的师父,他的义娘。

他的义娘才是天下第一刀,临死前将三式刀法尽数授予了他。六年前将玉白刀接过的那一刻,他便已注定要将王小元这个名字抛却,把玉求瑕沉甸甸的名头拾起。他沉默着,等待着女人接下来的言语。

左不正在风雪里喟叹,仰起苍白的脖颈:“你把名号传给后人,为的是天山门灯火不息。我却不同,我将名号传予弟子,是为了从此处脱身。说来也是有趣得紧,我与你本是同门,如今却分道扬镳至此。‘不正’这名字是左家宗主给我的,因为宗主说我生来与罡星暗合,注定搅乱世间。我自出生起便厌恶这个名字,仿佛生来便被人定了命数一般,我偏不信,费尽年岁恪守正道…”她眨着眼,墨黑的瞳仁里似泛着一丝落寞,“…却最终落得一场空。”

玉求瑕向她迈出一步。

“从以前开始,你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你还记得我曾是天山门的人么?当我在天山门时,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么?”左不正忽而侧过脸问道,此时的她注视着他的目光柔和而怀念,像在看着一位故人。但玉求瑕知道她将自己看成了他的义娘,她在问询一个永不可能再回答的人,所幸女人很快便失落地摇了摇头。

左不正喃喃道。“不正即斜,我原来的名字,叫‘玉斜’。但这个名号在临别时归还给了天山门。后来我游荡世间,接过了候天楼重任,候天楼并非我所创,但我所作一切皆是为了让候天楼成为这世间恶人集聚之所。”

玉求瑕喘着气儿,身躯摇摇欲坠。他将全身倚在手中的刀上,艰难地开口道:“…你知道你在作恶。”

他的声音弱弱的,又被血浸得有些嘶哑,左不正倒没听出其中端倪。

女人望着飞雪微笑道:“是,我在作恶,我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玉求瑕,你信么?这世上所有的人生来都是假的,像挤在台上的悬丝木俑,永远在顺着话本而动,生来便注定了如何死去。我再清楚不过,因而我说得出世上每一人的死法,老死,病死,饿死,烧死……人的一辈子真是不公,最大的不公有两处,一处是死得各有其所,二是教我看清了这种不公。不过是在签筒里摇出的一根写着字的木签子,便能定下人的生死,着实荒唐可笑。”

从方才起她说的话就令人费解。玉求瑕头脑昏沌一片,却也依稀听了个明白。疼痛间他犹如醍醐灌顶:为何世人皆不知左不正的出身,因为她曾居于与世隔绝的天山,是天山门中的一名弟子。正如义娘将“玉求瑕”的名号传予他一般,左不正曾经身为“玉斜”,把这个名字传给了他的盲眼师姐。

可接下来的话愈发让人捉摸不透。女人称她能看透世人生死,在漫天飞雪里神秘地微笑着。

“你不信也罢,十年前我便与你说过,”左不正平静又冰冷地道,“玉求瑕,你是病死的。”

眼前只余一片昏花血色,玉求瑕觉得眼里在淌着血泪。他皱起眉头,浑噩地转着生锈的脑瓜子。左不正说得没错,上一代“玉求瑕”,他的义娘的确是病死的。玉白刀法耗尽了她的元神,将浑身筋骨尽数摧裂。到最后的一年间,她无法自行坐起,更难以走动。王小元见到的她脸上常带着苍白笑意,宽大的氅衣裹住萎缩的手脚,倚在梅树边虚弱而安静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挥刀,雪片与白梅落满肩头,像一幅素净的画。

玉求瑕深深吸气,冰冷干涩的寒风涌入肺中,带着刀割似的寒意:“这事信不信,倒由在下。但在下有一问,既是如此,为何要以此作恶?有人欲得知自身天命,你就以此要挟他们入候天楼做你的刀?”

左不正微笑道,“因为这是我的命,我生来就是恶人。既是恶人,就定要做出恶人应做的事。我费了近十年,便是要将江湖榜上名列前茅的侠客一个个除去,好教武盟大乱。昔日有几人死于烙家之主手上,丹烙那老儿好使的很,我本欲借他蛊毒除去国手过文年,什么伽婆诃罗、一相一味,奇毒倒调了几种,不想那毒竟是落在了你身上。”

“如今该轮到你这天下第一了。”她转过身,忽而道,“我在等着一个人来杀我,让我落入刀山地狱中。那人一定受人敬重爱戴,与我截然不同,颇受老天爷喜爱,是个不折不扣的善人。”

“玉求瑕,那人会是你么?”

朔风刮得愈发紧了。南赤长老笨重的身躯伏在冰面上,如同一块儿巨石。玉求瑕依稀看到西巽长老颓然瘫倒的身影,还有跪在崖边,浑身染血的玉北玄。他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但那夜叉似的女人似是一瞬间便将数位长老重创至此。她果真如同煞星,无人能当。

“天山门的刀只为精博武艺而挥,不为杀人取命出鞘。”玉求瑕喘着粗气道。“今日,也不例外。”

“这些年,我背尽世上骂名,而你秉持人间清誉。我杀你师父,杀你同门,竟然也逼不得你出三刀么?真算得刀有意,人无情。”左不正微微叹息道。“那我便给你一个杀我的理由。看看脚边罢,玉求瑕。”

“你的同门皆因我而惨死,师长被我践踩于脚下。而你也休想仅凭两刀完满地救出人命,”她伸脚踩住瘫倒于地的天山门弟子的脖颈,目光里带着悲悯。“瞧你的同门弟子,真是可怜,只消我轻轻一踏,便能碾碎他喉骨。你不杀我,便是任由我杀他,不过若你贸然出刀,无力逃开的他也定会死于你的刀下。”

左不正轻轻地一笑,“一刀惊人,二刀伤人,三刀杀人,好个玉白三刀。出与不出刀,全看在你身上。你若是留手,今日只有一个结果……你死,我活。”

玉求瑕默然而立,他嗅到了血的气息。自他身上流淌的、门生们身躯中流出的血液交织成河,而他站在一片血海中,茫然无措。

他不能杀人,这是玉白刀定下的规矩。若是身负罪业,心中定会有所动摇,心瘴会乘隙而入,玉女心法便是这样的法门。一旦杀人,他就再也使不得玉白刀法。左不正是想逼他杀人,废掉玉白刀客么?且以他如今这副浸毒之躯,出了第三刀定会如烟云破灭,元神受损,变成个痴呆半傻的废人。

玉求瑕心中正如乱麻一团,思绪纠葛不清。

“不必顾及我等,出刀罢……”有瘫软在血泊中、手脚被斩断的天山门弟子拼尽全力抬起头来,声嘶力竭道。他们嗓音发颤,泫然欲泣。“咱们也不求您多少…看在是同门的情分上……请…救天山门一回,门主…”

玉求瑕怔愣着失神。他知道这些门生原本出自世家,多少都有着副目中无人的性子。而如今这群傲气的门生哽咽着求他保住天山门,以残缺的身躯在地上艰辛顿首,卑躬屈节地求他保住此处。他一只觉得自己出身贫贱,虽守着玉白刀,却时常被人轻议。

这是弟子们第一回叫他“门主”,真心实意地低头恳求他。在天山门习剑欢闹的时日仿佛已融入骨血,再分离不得。此处是他们的家,若无天山门,他们便再无归所。

有人拖着半截身子艰难地把剑握在手里,微弱地道:“放心罢,门主…咱们不会让您背上杀人的罪过…您尽管出刀…”他身躯腰侧裂开一道见骨伤口,显是活不长了,此时悲戚地笑了一声,将剑抵在喉间,“只有我自戕之罪,没有门主杀我等之过…!”

玉求瑕浑身一颤。他失神落魄地往雪地里迈出一步,血花却已先猝然飞溅开来。重伤的弟子们纷纷挣扎着把剑握在手里,用剑刃恶狠狠地刺透了自己的身子。霎时间天山崖上血水漫溅,像开了一地的火红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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