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约翰打开门时,那个怪物跳了出来,它既凶恶又丑陋。约翰也听到了男孩的尖叫,离得很近,不像阿莫斯听上去那样远。声音靠近,糟糕透顶,约翰与病痛相搏,抓住它,吞没它,撕扯它,强迫它屈服,然后跟随它,跟随着遗留的蛛丝马迹,直到他靠心力抓住男孩全身的癌患。
接着,他开始消除病痛。这一过程耗时费力,但他坚持不懈,直到消灭所有病痛。确信完成了以后,他转而愈合男孩身上的伤口。阿莫斯看到,柯林腰部的皮肤先是收缩,继而变得松弛,最后又重归紧致和完美。
阿莫斯看到,男孩的身体开始放松。他的嘴闭着,翻了个身,在被病痛折磨了无数个日夜后,第一次安稳地睡熟了。最后,约翰从柯林头下抽回手来,抬头望向阿莫斯。约翰的脸上流露着痛楚,声音如同低语,他让阿莫斯把床单收起来。
约翰站起身,抬起男孩,阿莫斯小心翼翼地把脏床单收起来,堆到地板上。
“把床垫翻过来,”约翰小声指示,阿莫斯照做了,“然后拿干净的床单来,把脏的拿走。”
修桶匠太太在吮手指。从柯林的尖叫响起时,她就把手指塞进了嘴里。看到阿莫斯夹着床单从楼梯下来,她把手指拿了出来。阿莫斯把床单递给她,要一条干净的床单。“然后装满一桶水。约翰说,你现在可以擦洗地板了。”
“我能上去吗?”
“很快就能了,我想。”阿莫斯消失在楼梯上,几分钟后,他朝下探出头,猛地点头。修桶匠太太爬上楼梯,她步履很快,因为心怀希望,但又有些踌躇,因为同样害怕。当她走进男孩的房间时,百叶窗是开着的,窗帘也打开了,阳光透过窗子涌进房间。她看到柯林坐在床上,严肃的小脸上表情自然,没有因病痛而扭曲;他的身体恢复正常了,肚子绷得很紧。她坐在床边,用臂膀绕着他,抱着他。他把胳膊搭在妈妈肩上,小声说,“妈妈,我饿。”没有人看到约翰和阿莫斯已经离开了。
那天晚上,三个孩子来到旅店门口,给了马丁两个做工精良的水桶和一个结实的小木桶。“送给那个会魔法的人。”他们说。
接着,冷雨来临。一周之内,水之森林变黄,变褐,树杈光秃秃的,像蛛网一样纵横交错,间或有些常青树夹在其间。水之山上积了雪。
阿莫斯一整天都围着旅店忙活。他把上好的木头劈好,捆成烧火用的柴火,打扫屋子,跑腿办事;一有空闲就冲上南部塔楼的楼梯,和约翰待在一起。
没雨的那几天里,塔楼的窗户会敞开,有时会有几十只鸟聚在窗沿上,或是飞进屋里。通常是森林里的小鸟,其中有两只雀鸟像是修补匠的老朋友,但有时也会飞来捕猎者,晚上是猫头鹰,白天是老鹰,还有一次从水之山那边飞来了一只雄鹰。这些猛禽力量巨大,它们的翅膀伸展开,能从床边一直抵到墙上。阿莫斯惊恐不已,躲在角落。但约翰会抚摸着鸟儿的脖颈,当老鹰飞走时,它那略微弯曲的左腿恢复挺直了。
雨滴重重地打在紧闭的百叶窗上,阿莫斯坐下来,和约翰交谈。约翰并不总在听——时常,阿莫斯问他问题,修补匠会打个激灵回过神来,让他再说一遍。但当他倾听的时候,会很认真地回答阿莫斯的问题。有一天,阿莫斯求约翰教他给人治病。
治愈修桶匠太太的儿子后,约翰很少再带阿莫斯出去行医,可能是不希望魔法师的重担加诸这个男孩。但阿莫斯仔细地观察了几次,觉得自己有点儿明白了。
“我看过几次,看过你是怎么做的。”
约翰目光如炬地看着他,“是吗?”
“是,你先触碰他们,抚摸他们的头、脖子或是后背。”
“触碰并不能治愈他们。”
阿莫斯点点头,“我知道,然后你会说一些话,人们有时以为那是咒语。”
“是吗?”
“不是。”阿莫斯回答,“那些话是为了让他们镇定下来,让他们放松。”
约翰微笑了,但不含喜乐之情,“你观察得很仔细。”
阿莫斯骄傲地报以微笑,“接着,你找到他们的痛处,并治愈它。”
约翰伸出手来,用胳膊把男孩抱住。他的臂膀遒劲有力,阿莫斯以为他生气了。约翰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我看着你,你闭上眼睛沉思。当病人痛到难以承受时,你就能治愈他们。疼痛告诉你病患在哪儿。”
约翰俯身靠近阿莫斯,小声说:“你可曾感受过他们的痛楚?”
阿莫斯摇摇头,“我想让你教我。”
约翰如释重负地把身子向后仰,张开双臂,放在窗台上。“我很高兴。”他说。
“那你会教我吗?”阿莫斯问道。
“不会。”
跟着,约翰把阿莫斯送下楼梯。
这个冬天来得早,寒意袭人并且持久。三个月来,没有一天暖得足以融化冰雪,风也从未止息。有时是北风,有时是西北风,有时是西南风,每一次风向的改变都会带来雨雪冰雹,每一缕寒风都能钻过墙隙。冬天降临一周后,整座城镇白雪皑皑,没人敢走进森林,融雪之前,即便穿着雪鞋也不敢。
一个月后,人们濒临死亡。先是那些非常年长、非常年幼和极为贫穷的人,接着是那些相对年长、相对年幼的人,死亡也蔓延进了富裕人家坚固的墙壁。人们想到了约翰。
每天,他们都会在旅店门口等待,身上裹着几十层毛织衣服;每天,约翰都早出晚归。但他难以支持了。致命的严寒比他的魔法要快得多,很多人在他赶到前就去世了。
每当有人聚在街头,抬着冰冷的尸体时,人们对这位魔法师的憎恨就潜滋暗长一分,因为,是他的姗姗来迟害得他们挚爱的亲人死去。坟墓因土地坚硬难以挖掘而变得很浅,到最后,死者被直接放在冰面上,用冰雪覆盖着。冰雪被压得很紧,以防野狼刨开。
在这个三百多人的村落,只需十五位死者就能覆盖全部家庭。悲伤的情绪弥漫了整座城镇,尽管约翰治愈的人远比不治而亡的人多。人们徒步来到坟地,看着雪中的小土堆,再转过身,望向沃辛旅店南部的塔楼。每天都有更多的雪降下,直到街上的雪怎么扫也扫不掉了。许多人家搬上二楼,闭门不出。
接着,从没有种子没有昆虫的森林深处,鸟儿们飞临南部这片被前所未有的大雪覆盖的土地。一开始只有一些麻雀和鸟雀,他们飞得慢吞吞的,浑身冰冷,落在沃辛旅店的楼顶上。接着是成批的鸟儿,大大小小,成百只,上千只,落在沃辛镇的房顶、围栏和窗台上。寒冷与疾病压倒了它们的恐惧,孩子们伸手抚摸,它们还是待在那儿,除非被推开,否则是不会飞走的。
晚上,人们开始注意到,南部塔楼百叶窗下的灯火总是一直亮到深夜,一扇窗户会在夜里打开,放出鸟儿,再放进更多的鸟儿。最后,人们意识到约翰是在夜里用魔法治愈鸟儿。
“有些人觉得,”理发师萨米对店主马丁说,“修补匠不应该在很多人生命垂危之际,花时间去治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