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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卡人(第1页)

闪亮的弯刀落在仓库的地板上,映出一道鲜红的火焰:那是仓库中的黄麻、罗望子和扭结发条在燃烧。如今,那些人全都来到了这里。那些头上戴着绿头带、手持标语和沾满鲜血的弯刀的人。他们的叫喊声在仓库里回响着,在街道上回响着。大儿子已经死了。而翠花,尽管他无数次拨打她的电话号码,但始终无法联系上她。女儿们的头颅在他面前被斩开,鲜血喷溅,如同感染了锈病的榴梿喷溅水疱。

火焰愈发猛烈。黑色的烟雾在他身体四周翻腾。他在自己名下的仓库办公室里奔跑着,穿过装在柚木盒子里、安装着铁质踏板的计算机,穿过一堆堆他手下雇员连夜烧毁文件后留下的灰烬——那是为了抹去所有曾帮助过三荣帆船公司的人的名字。

他奔跑着,炙热的空气和烟雾开始让他窒息。他钻进自己华丽的办公室,冲向百叶窗,慌乱地摸索着黄铜窗钩。他用肩膀猛撞蓝色百叶窗,与此同时,仓库正被大火吞噬,那些棕色皮肤的人正从门口蜂拥而入,手中挥舞着被血染红的匕首……

陈福生醒过来,大口喘着粗气。

一块水泥的尖利棱角顶在他的脊柱关节上。一条汗津津的大腿压在他脸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推开那个陌生人的腿。汗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使他可以分辨出周围这些不安的、挪动着的人体。他们打嗝、呻吟、放屁,肉体贴着肉体,骨头顶着骨头,活着的、耐不住闷热死掉的,全都挤在一起。

一个人咳嗽起来,肺里的湿气和嘴里的唾沫喷到了陈的脸上。他的前胸后背都被周围陌生人赤裸的、黏糊糊的肉体挤压着。他强压下自己对幽闭的恐惧。他强迫自己安静地躺着,缓慢地深呼吸,尽管吸入的空气热得像一团火。即使满脑子都是死里逃生后的恐惧,他还是强迫自己忍受这里的闷热和黑暗。其他人睡着,他醒着。其他人死了,他活着。他强迫自己安静地躺在原地,仔细聆听。

有自行车的铃声传来。那是在他身下很远的地方——足有一辈子那么远——这座大楼里万余人的身下。自行车的铃铛正发出悦耳的响声。他抓着装有自己全部家当的麻袋,从纠缠在一起的人堆里爬了出来。他迟到了。在他一生中,从不曾有、也不会有比这一次更糟糕的迟到。他把麻袋扛到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沿着沉睡肉体铺成的台阶摸索着往下走。他的凉鞋在肉体间穿行,从一组组家庭、一对对情侣、一个个蹲伏的饿鬼身旁经过。他不停祈祷着,希望不要把自己这把老骨头摔断。一步,一停。一步,一停。

人群中出现了咒骂声。密集的人体挪动着、翻动着。他在那些运气不错、找到地方平躺的人们身边找到一个落脚点,努力站稳身子。向下,继续向下,转过一个又一个楼梯转角,从他同胞们铺成的地毯上走过。一步,一停。一步,一停。又转了个弯。下边很远的地方出现一丝灰色的光。新鲜的空气开始亲吻他的脸颊,抚摸他的躯体。不知名的肉体所组成的瀑布开始现出它的真实形态,一个个男人、女人以坚硬的水泥为枕,拥挤地栖息在没有窗子的楼梯间里。慢慢地,灰色的光芒变成了金色。自行车的铃声愈加清晰响亮,就像二代结核病患者的咳嗽声。

陈福生从高楼里冲了出来。街道上是一群群卖粥的小贩、织麻袋的手艺人和运土豆的手推车,他身处其间,双手按着膝盖,喘息着。这里尘土飞扬、落满被践踏的粪便,陈却心存感激地大口大口吸入这条街道的空气。汗水像瀑布一样从他身上往下淌,汗珠从他的鼻尖上滴了下来,打湿了红砖铺就的人行道。炎热的天气是能闷死人的。对于老年人更是如此。但他已经从那座火炉中逃了出来。尽管旱季的户外依旧炽热,但至少他不会被烤熟了。

一批批自行车在街道上穿梭,车铃叮叮作响,像一群群锦鲤摇曳而过。乘车的上班族早已经上路去工作了。在他身后,那座四十层高,紧裹在炙热空气、藤蔓和苔藓里的高楼投下深深的阴影。这是一栋废墟,破损的窗子后面,是被抢劫一空的公寓。它曾是过去能源扩张时代的荣耀,如今却成了一座热气蒸腾的棺材,尽情地接受着热带阳光的直射,却没有任何温度调节设施,甚至连电也没有。曼谷只管把逃亡至此的难民扔在蓝天之下的高楼中,不闻不问,由他们自生自灭。尽管如此,他却活着出来了。这么多不利因素——粪肥巨头、白衬衫,还有他自己的年龄——可他还是再一次从高楼回到了人间。

陈福生挺直身子。人们搅动着锅里的面条,从竹子制成的蒸屉里取出包子。灰色的尤特克斯高蛋白质大米煮成的稀粥散发出腐烂的鱼和肥腻酸臭的油脂味道。饥饿让陈的胃皱缩成一团,黏稠的口水快从嘴里溢出来——在食物味道的刺激下,他那几乎脱水的身体也仅能做出这样的反应了。柴郡猫像鲨鱼一样在小贩们的腿边来回巡弋,期待着食物碎屑掉下来,或者趁机盗走食物。它们的皮毛闪烁着变幻的光彩,原本属于白猫、暹罗猫或橙色斑纹猫的花纹逐渐褪去,开始显现新的背景——钢筋水泥下蜂拥而至的饥饿人群。锅下面,边缘泛着绿色的甲烷焰猛烈地燃烧着。米粉被投入热油,散发出另一种气味。陈强迫自己离开。

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将麻袋向后一甩,背在身后,无视被麻袋打到的某人引发的愤怒叫喊。那次事件中遭难的人们蹲伏在门口,挥舞着残肢,向那些并不比他们富有多少的人们乞讨。男人们坐在茶凳上,注视着白天的热浪,一截截捡来的金叶烟草卷成的香烟在他们之间口口相传。女人们则聚成一堆,紧张兮兮地抚摸着手里的黄色卡片,等待白衬衫们过来,为这些证件续期。

目力所及,到处都聚集着黄卡人:整整一个族群的人们,从突然间不再欢迎他们的马来亚逃亡出来,来到了伟大的泰王国。这样一群为数众多的难民现在接受泰王国环境部及其警察部队“白衬衫”的监管,就好像他们不是一群人,而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物种入侵,与二代结核病、锈病和基因破解型象牙甲虫同类的东西。黄色的卡片,代表黄色皮肤的人。周围全是和他一样的黄种人,而陈本来得到了一个机会,可以从这群人中挣扎出头,但他却来迟了。这是他作为一个黄卡华人难民数月以来得到的唯一机会。而他竟然来迟了!他紧贴着从一个卖烤老鼠肉的人身边挤过去,闻到烤肉味,又强咽下溢出的口水,然后奔向一条小巷里的水泵。突然,他站住了。

在他面前有十个人排成一条队伍:有老人,有年轻的女人,有母亲,也有未成年的男孩子。

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因为这次挫败,他想发火。但他没有那个力气——他体内的卡路里太少了。如果他昨天吃饱过,或是前天吃饱过,或是哪怕大前天吃饱过,他都会把背上的麻袋丢到地上,狠狠地践踏,直到把它踏成碎片。这只是又一个因为楼梯间的坏运气而被浪费了的机会。他早该把身上的最后一个泰铢交给粪肥巨头,在一间面东的公寓中租个铺位,这样他就可以早早醒来,欣赏日出。

但他太小气了。舍不得自己的钱,舍不得给未来投资。从前,他不是曾多次跟他的儿子说过,舍得花钱才能挣更多的钱吗?但他现在成了个谨小慎微的黄卡难民,不得不珍惜自己的每一分钱。他像个胆小又愚昧的乡下人一样,紧紧抓着自己仅有的现金,睡在比地窖还黑的楼梯间里。他应该像一头老虎那样站起来,冲破宵禁令、勇敢面对环境部的白衬衫和黑警棍……而现在,他来迟了,身上带着楼梯间里的恶臭,排在足足十个人的后面等水用。所有这些人都要完成一系列必需的动作:饮水、装满水桶,并用昭披耶河的棕色河水刷牙。

曾经,他一再要求自己的雇员、妻子、孩子和情妇遵循守时的原则。但那时,他还戴着一只昂贵的发条式手表,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注视着它缓慢而坚定、分毫不差地旋转它的指针。他曾很多次扭动它那小小的发条,然后把它放到耳边,倾听里面发出的滴答声,然后责备他的儿子们太过懒惰。他变得身体衰老、行动缓慢、大脑愚钝,否则他早该预见到如今的境况。正如他早该预见到绿头带组织越来越军事化的趋势。他的思维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迟钝的?

其他难民一个个地完成了洗浴。一位缺了颗门牙、耳朵后面长着发绀病菜花样病变体的母亲装满了她的木桶,陈顺势向前挤了过去。

他没有桶。他只有这个麻袋,这个珍贵的麻袋。他把麻袋挂在水泵边上,把包裹着他干瘪臀部的纱笼拉紧,然后蹲在水龙头下面。他用一支骨瘦如柴的胳膊压下水泵的出水开关。醇美的棕色水流冲刷着他的全身。这是那条河的恩惠。他的皮肤在水流的冲击力下松弛地垂下来,像被剃了毛的猫露出的光溜溜的肉体。他张开嘴,喝下含着沙砾的河水,用手指擦洗牙齿。他不知道这样会吞下什么样的病原体。不过没关系。他现在相信运气,因为运气是他仅有的东西了。

孩子们注视着陈清洗他衰老的躯体,而母亲们则在纯卡公司芒果的果皮和红星公司罗望子的果壳堆里四处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儿没被污染的果肉。对了,现在流行的感染水果的二代结核病是哪个批次?111型6号变种?还是7号?8号?曾经,他对所有这些困扰人们生活的、生化工程造出的瘟疫都了如指掌。他知道哪一批庄稼必须放弃,也知道新的种子库是否被破解。掌握这一类信息,他才可以为他的船装载上正确的种子和产品,从而赚取利润。但那是如此遥远的回忆,仿佛是前生的事。

打开麻袋、从里面拉出衣物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在发抖。这是因为衰老,还是因为兴奋?干净的、高档的衣物。只有富人才配穿的白色亚麻西服套装。

这些衣服原本不是他的,但现在已经是了,而且他把它们保管得很好。尽管他曾无数次地在绝望中想卖掉这套衣服换些现金,或是把它们穿起来——因为他的其他衣服都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了,但为了这个机会,他还是把它们安全地保管起来了。他首先脱掉一只脚上的凉鞋,单脚站着套上裤子,再穿上另一条裤腿。他把裤子拉起来,掩盖住他瘦成麻杆样的腿。然后他开始飞快地扣好衬衫上的纽扣。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断提醒他飞逝而去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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