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缓缓睁眼,向景隆帝拱手行礼,“听清楚了。”
“那就不枉费朕大半夜的将你召进宫。”皇帝面沉如水,问道,“有何感想?”
苏晏抿了抿嘴角,不答。
“朕早就提醒过你,你可还记得?”
……记得。
正月初一,鸿胪寺案发后,君臣于南书房密谈。皇帝问起梅仙汤,呵斥道:天子之刃,也敢染指,不怕割了手?你知道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剑?你知道是你把玩剑,还是剑把玩你?
“朕把北镇抚司交沈柒打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朕难道不清楚?他是一柄暗刃,专杀黑夜中的魑魅魍魉,但杀得多了,自己也将成为魑魅魍魉。朕每次与他说话,看着他貌似恭顺的面目,都能透过眼神一直看到他心底去——你猜朕在他心底看到、听到什么?”
苏晏摇头。
皇帝道:“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咆哮撕咬的凶兽。”
苏晏微微抽口气,依然摇头。
“蓝喜这老奴虽爱拍马逢迎,但有时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皇帝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人,话锋一转,又道:“他说,沈柒是个枭才。你一定懂这话的意思。”
苏晏轻声答:“枭为忤逆动物,不循正道,性情又凶狠顽强。可是沈柒——”
“蓝喜还是说轻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在朕看来,他是凶兽梼杌。暴戾与嗜血乃是其天性,哪怕以礼教、秩序或者情感去束缚他,也不过是一条又一条岌岌可危的铁链,随时会被挣断。”
“朕看着你,不听告诫,一次又一次去接近这头凶兽,甚至引以为友,轻率地以为光凭情爱就能使其驯服,朕是什么样的心情,你体会过吗?”
苏晏脸色有些苍白,“臣感激皇爷爱护之意,也明白皇爷的苦心。然而臣不是小孩子,看人识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他屡次三番为臣冒死,将性命置之度外,人心肉长,臣怎能无动于衷?
“至于性情,千人千样,或许他是天生桀骜,行事手段偏于狠辣。皇爷用其爪牙锋利,又恶其爪牙锋利,可是在臣这里,他的爪牙从来都是缩进肉里的。”
皇帝微微摇头,“如此违背天性的束缩,能缩多久?你知道沈柒‘摧命七郎’这个诨号,是怎么来的?”
“臣……不知。”
“诏狱里的犯人给起的。因为他施刑时,嗅着血腥味、听着哀嚎声时,那种发自内心的享受与愉悦,令所有人感到战栗。”
苏晏沉默了。他想起第一次进入诏狱时,瞥见卓祭酒吊在刑架上的身影,血淋淋的叫他不忍再多看一眼。
再怎么宽解自己,沈柒奉命行事,沈柒身不由己,沈柒在死境中求生——但卓祭酒惨烈的尸首摆放在奉天门广场时,身上每一块不成形的血肉、每一根暴露出的肋骨,都的的确确出自“摧命七郎”的手笔。
皇帝沉声道:“沈柒此人,未必怕死,但就怕他在向死中寻找到生的乐趣。这种人,一旦受到外力所迫,从未想过海阔天空,而是更加偏激凶戾,不给他人与自己留退路,直至玉石俱焚。你看朕今夜逼一逼他,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苏晏趔趄了一下,伸手扶住槅扇门,指尖用力扣进雕花格子里。
“他不会听从的。”苏晏笃定地说。
“然后呢?他会怎么做?”皇帝反问。
被这么一问,苏晏也有些不确定了——沈柒定然不会送他去豫王府。可是君命难违,又能怎么做?
也只能带他弃官而逃了吧……不,还有个可能,沈柒会疯,想要解决掉觊觎他的豫王,甚至是釜底抽薪解决掉……
苏晏依稀打了个寒噤。
皇帝用掌心覆住他扣在门格子上的手背,他的手冰凉如玉。
逼近一步,下颌蹭到他的鬓角,天子的气息吹拂在他眉睫间,带着温暖的湿意。
“你猜到了,”皇帝贴在苏晏耳畔说话,“他会像昨夜的火药一样爆发,带来鲜血与死亡,无论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这样一个人,朕怎么可能让他接近你?”
苏晏恳求道:“皇爷不要逼他。他会尽忠职守好好办事,也会——”
“也会死性不改地,继续把你当做他的所有物。”皇帝冷笑,“你说,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动朕的人?凭着一腔匹夫之怒的孤勇,还是仗着你的爱护,肯次次替他遮掩兜底?”
苏晏几乎被皇帝压在了槅扇门上,鼻端充斥着天子衣袍上的御香,一缕缕侵入肺腑。他感到呼吸不顺,不知是紧张还是慌乱,心跳得厉害。
“臣护着他,一来出于救命之恩,二来他确是个人才……”
“朕手握天下,什么栋梁招不到?先前但因对他还有点惜才之心,更重要的是,顾念着你苏清河的感受,才留他一条性命继续为朝廷效力。否则朕要取他脑袋,不过是一个眼神的事,还能由他阳奉阴违,欺下瞒上,苟活至今?
藏不住了……也没必要再藏,皇帝心里头明镜似的。所有人的生死,都只在天子一念之间。
沈柒有什么错呢,他只想和他的娘子厮守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