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要启程?”院中桃树下,沈柒皱眉问。
他知道苏晏还得再去一趟陕西,出发时间大约就在三月,但无论有了多少心理准备,当离别时刻真真切切地到来时,总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苏晏点头,握住了他的手:“不用担忧,我估计这次去的时间不会比上一次久,少则三五个月,多则半年也就回来了。”
半年复半年,人生又有几个半年可供两处闲愁呢?面对这离多聚少的境况,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苏晏觉得气氛沉闷,便开玩笑道:“要不你辞职不干了,来给我当保镖?”
沈柒一按刀柄便要起身,苏晏问:“去哪里?”
沈柒答:“书房,写辞呈。”
苏晏吓一跳,连忙拽住他的胳膊:“我开玩笑的,这怎么可能?好容易到了这个位置——”
“——那又如何?”沈柒反问。
苏晏神色变得严肃:“七郎,你我都知道,不能这么做。”
沈柒当然知道。现在弃官,固然能与他的娘子厮守一段时间,但回京之后呢?还有那么长的仕途要走,没有足够的地位,将来他又如何能与清河在朝堂的风刀霜剑中相互扶持?
苏晏考虑的则是:“你这一路千辛万苦走来,办了多少大案,得罪了多少人,一旦失势,恐报复者闻风而来,你后半生再无宁日。
“更何况,锦衣卫北镇抚司在你的坐镇下,比之前干净了许多,即使审讯理刑有时失之于严峻,也没有黑白颠倒、弄出什么冤假错案来。你若是辞官了,再换个冯去恶那样的,受苦的还是百姓与官员。”
沈柒垂目思忖片刻,随后说:“如今形势,你我二人都退不得——所谓急流勇退,那时因为还能上得了岸。而我们一旦后退,必将被迎面而来的急流冲击得粉身碎骨。”
苏晏感慨:“看来我们只能携手逆流而上了。”
沈柒将他的手指捉在自己掌心,像揉猫爪似的,揉搓他指腹上的软肉。苏晏被他弄得发痒,想抽回手来,却被牢牢扣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沈柒语声沉静。
苏晏脸一红,继而不知想到什么,骤然褪去了几分血色。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不对沈柒隐瞒:“昨日皇爷私访……”
话音未落,沈柒霍然起身,面无表情道:“忽然记起还有一件紧要的公事要处理,我先告辞,明日一早再来送你。”
苏晏下意识地捉住他的衣袖:“七郎!我们进屋说。”
沈柒问:“……哪间屋?接驾的那间?”
苏晏脸色煞白。
沈柒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说得好像这天底下有谁抗旨不接驾,脑袋还能长在脖子上似的!
清河孤身攥着绳子的这一头,绳子另一头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深沉莫测的城府、软硬兼施的手段与步步攻心的孰计,即便他真心实意想要抵抗,又能拉锯多久?
无法保护心爱之人的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对方勉力抵抗后的落败?
“这场牵钩,两头力量悬殊。若你力竭而败,我不怪你。”——说这句话时,是自欺欺人还是真正的理解与心疼?
沈柒眼眶赤红,咬着牙不再做声。
看沈柒这副模样,苏晏心里也万般难过,所有“尽心尽力”的决定,都抵不过此刻的愧疚难当。当初信誓旦旦的“但我再怎么被打动,也不可能自愿爬上龙床”,正如倒卷回来的一巴掌,狠狠甩在自己脸上。
苏晏羞愧到了极点,忽然双手抱头往地上一蹲,像只缩回壳里的乌龟,也不做声了。
许久后,沈柒长叹口气,也蹲了下来,任由飞鱼服华丽的衣摆拖在尘土中。他问苏晏:“你心里可还有我这个相公?”
苏晏没有哭,只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透过桃树叶梢的阳光仿佛从这透明的冰雪间照进了五脏六腑,他想把心剖出来给沈柒看。
“七郎,”苏晏喃喃道,“你说我的灵魂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要遇上你们?是不是老天为了让我认清自己软弱的本性?倘若有一天,我能回去,这里的一切是否就会恢复到它本来的模样?”
人的魂魄从哪里来?回去又是回哪里?是黄泉地府,还是更虚无缥缈的天上?沈柒的脸色变了。
他一把抓住苏晏的手腕,力道有些失控:“你要回哪里……不不,你别说出口!天机不可泄露……我不逼你了,你留在人世间就好,心里有谁没谁……再说。”
苏晏恍惚感觉不到手腕的疼痛,另一只手抚上了沈柒的脸:“我不知道,倘若回去的机会摆在面前,我会不会犹豫和动摇……但至少在此间的每一天,我不能碌碌无为地白活一场,更不能辜负你们对我做出的付出与牺牲。”
沈柒听见手中的腕骨咯咯直响,当即放松了力道,将苏晏拉起来,一同坐在树下的石条上,仍圈着他的肩膀不放。“别走,否则我上九天、下黄泉都要追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