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季连绵大雨,黄河下游又决了口。
黄河数千年来时常变道,每变一次道,就是一场桑田化汪洋的大灾难。加之黄河水泥沙含量大,沉淀经久后河床逐渐抬高,堤坝不堪重负,数日豪雨就有可能让数十年治水成果毁于一旦。
苏晏在离京前,听工部上报说河南归德府一带黄河决口,水淹万民,生灵涂炭。
他听了很是揪心,但治水救灾之事他插不了手,只能祈祷天灾早日结束,百姓都能得到妥善救护和安置。
此番离京赴任,他沿着后世叫做“京杭大运河”、时人多称为“漕河”的水路顺流南下,不料到了徐州一带,漕船过不去了。
原来丰县、沛县的河道(黄河故道)因为水位暴涨也决了口,洪流蔓延淤塞了漕河,导致徐州至宿迁河段无法行船。
苏晏只好携带着小厮与行李下船,骑马绕过这一段水路。
“大人你看——”苏小北指着远处漕河岸边忙忙碌碌的许多民众,“徭夫们在清淤了,估计再十天半个月的,这条河段又能复通。”
苏晏骑在马背上,手搭凉棚眺望了一会儿,说:“南京祭陵大典在冬至举行,距今不到二十日。我们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不能在此耽搁等河段复航。走吧!看看到靖江后,还能不能再搭乘漕船继续南下。”
苏小北应了一声,牵着驮行李的两匹马的长缰绳,驱使身下的马匹继续前行。
这回南京赴任,苏小京没有随行。因为他在苏晏出发前,被蚊虫叮咬导致得了疟疾,浑身忽冷忽热打摆子。
在这个时代,疟疾是九死一生的重症,即使郎中给开了“柴胡截疟饮”,苏晏仍担心药效不力,又想到这年头金鸡纳树还长在印第安人的地盘上尚未被航海者发现,更是忧心忡忡。
“……给他用黄花蒿!”苏晏福至心灵地想起后世那位发现青蒿素能有效抗疟而荣获诺贝尔奖的女药学家,忙不迭对郎中道,“黄花蒿,知道吧?”
郎中捋须点头:“《肘后备急方》有云,‘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用以治疟。原来大人对医术也颇有研究。这青蒿——”
苏晏打断了他:“不是青蒿!医书上把命名弄混了,含有青蒿素的是黄花蒿!也叫臭蒿!”
郎中吃惊道:“臭蒿,不是青蒿?可是……医术上不会写错的。”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苏晏只好仗势压人:“就用臭蒿。我自家的小厮,出了事我负责!”
郎中只好按他说的,用臭蒿绞水,配合汤药给苏小京服用。
苏晏本来午时就能出发,因为放不下苏小京的病情,一直拖到黄昏。直到实在拖不了了,见小京神志有所清醒,病情似有好转,苏晏才稍微松口气,握着他的手说:“小京,皇爷命我今日离京,我不能抗旨,可你病着这样,无法随我赴任……你就留在京城,帮我看家好吗,郎中会每日上门诊治,家里的仆从我都叮嘱过了,让他们好好照顾你。”
苏小京从苏晏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满心感动,虚弱地道:“大人不用担心我,自去上任。我很快就能好起来,帮大人看好这个家。”
苏晏又安抚了他几句,这才带着苏小北启程。
两人在漕船上度过的十日,还一直在担心小京。可是,写家书通过驿站寄回京城去容易,想及时收到回信却比较难,毕竟他们一直在行进。所以只能先寄信询问病情,让小京直接把回信寄往南京礼部了。
苏晏赶着冬至日的祭陵大典,没有在此多停留,就急匆匆离开了,背影在泥泞的土路上渐行渐远。
而在漕河的清淤船上,正将铁龙爪绑在麻绳扔下水的荆红追冷不丁心悸了一下,仿佛听见什么召唤似的,将头转向岸边道路的方向。
道路上偶尔几个往来的行人,尽头处依稀有个小点,倏忽不见了。
荆红追怔忪地看着。
这半年来,他把极度的压抑与克制作为锁链,用无数次酩酊大醉做麻药,才勉强将对苏晏的思念与渴求封印在心底最深处。可是此刻不知缘何,这股渴念又如草芽顽强地顶开了石板,探出嫩绿的尖儿。
小腿上挨了一拐杖。荆红追皱眉,回头看见魏老鬼那张人憎鬼厌的尊容。
魏老鬼道:“好好干活,别想着偷懒!”说着,颤颤巍巍地去转动滑车上的绳索,拖拽河床上的铁龙爪清理淤泥。
荆红追问:“为何要服徭役?一个不出世的高手,做什么营生不能大富大贵?”
魏老鬼反问他:“为何不服徭役?农闲时,百姓各家都要出丁徭,不然这淤塞的河道谁清理?压坏的道路谁填平?”
荆红追反驳:“可你明明不是普通百姓——”
“——我们每个人,都是百姓!”魏老鬼用拐杖猛地又敲了一下他的腿肚子,“给我收起你那套把人命当任务数字的杀手心态!怎么,一出剑就能取人性命,很了不起?”
荆红追心里一震,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手……指间只有泥沙,没有血污,然而那经年的血腥气仿佛已经渗入骨肉深处,变成了自身的一部分,如何能洗得干净?
“怎么,怀念过去的辉煌?”魏老鬼阴恻恻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