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十七年,乙未年秋。
这日是九月十三,根据新实施的朝会制度,正是皇帝驾临奉天门听政的日子,文武百官们一早就来到午门外等候。
朝会中,不少官员竖着耳朵听皇帝说话,有些胆子大的,还偷偷地仔细打量御座上天子的面色。发现天子中气十足、面色正常后,许多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也不怪官员们瞎紧张,实在是这几个月皇帝很有些反常——先是把每日雷打不动的御门听政,改为了每旬的三、六、九日进行,后又三五不时地罢朝。与之前的日日上朝比起来,几乎可以算是怠弛了,令人担忧是不是龙体出了什么问题。
但从太医院传出的消息看,皇帝又没什么大毛病,顶多就是喜爱传召民间大夫陈实毓,开些熏蒸与药浴的方子。
对此,有官员也上疏劝谏过,希望皇帝恢复每日的早朝。
奏疏到了内阁,就被焦阳驳回去了,没有上呈。
景隆帝听说后,当着焦阳的面问:“有妇嫁后,日日炊洗,昼夜不歇,偶病卧床数日无法操持家务,翁姑与丈夫便嫌其懒惰,多有詈辞。有妇嫁后,十指不沾阳春水,偶尔心血来潮烧顿饭,翁姑与丈夫反赞其贤惠。是何道理?”
焦阳闻之笑道:“禀圣上,盖因人性本贱,往往身在福中不知福也。”
“人性本贱”四个字传出去后,上疏的官员灰头土脸,回家闭门思过了半个月羞于露面。
而此事,也成为焦阳得了圣心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就连焦阁老自己也觉得,因为太后的帮衬、李乘风的致仕,自己在皇帝面前逐渐有了话语权,也逐渐被看重了。
焦阳甚至生出了“不思进取”的念头,觉得在圣意不甚明朗的情况下,将“易储”这把火烧得过旺,是不是有些太激进了?
——倘若皇帝能升任他为首辅,给予他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权柄,也未必要急着废太子呀!
这个念头刚透露出来,一贯依附他的王千禾变了脸色:“当初公与我言——‘此后风雨当头,我二人更应携手同心,万不可有贰意’。如今我尚坚贞,为何公反生贰意?”
焦阳被他问得无言以对。
后来这番对话不知怎的传到了太后耳中。太后再一次于宫外的白衣庵密会了焦阳。
焦阁老从白衣庵出来后,脸色有几分难看,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斥责王千禾:“我们之间的密语,为何会传到太后耳中——其中缘由,你知我知。但如今我也不想去追究你什么,正如你自己发誓过的,已经把自家首级寄在我这儿了。将来你若是再对不起我,休怪我不念旧情,将你的脑袋缴了!”
王千禾连连道歉,又是脱衣赔罪又是哭求原谅,自言在太后面前无意说漏了嘴,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如若再犯,叫自己的儿子们都生个貔貅孙子。
焦阳能怎样呢,毕竟是一个战壕里的最铁战友,只能选择原谅他。
最后两人合计决定,就在九月十三日的朝会这天,要迫使皇帝做出表态,不能再拿“再议”两个字敷衍了事了。
于是在当日朝会上,等六部的事宜奏禀完毕后,焦阳亲自下场,带头掀开了这口临界沸腾的大鼎。
他禀道:内阁堆积了太多官员们呼吁易储的奏疏,发还回去,下次重又递上来,总这么来回拉锯不成个事儿,请皇上做个定夺。
像个信号弹升上天空,“易储派”闻声出动,纷纷出列引经据典,阐述道理、分析利弊,请求废除“逆天道丧人心”的太子朱贺霖,改立二皇子朱贺昭为太子。
随后,“正统派”争锋相对地站出来,说此举违背祖制和礼制,哪有嫡长子在世,反而立庶幼子的道理?
“易储派”说:祖制虽重要,但也不能一味愚守,难道南朝刘劭、唐朝李承乾之流逼宫谋反的太子,也要因循祖制?
“正统派”骂:尔等类比不当,居心险恶!
“易储派”反骂:尔等党阿太子,何来忠君?
“正统派”说:卫昭妃犯错被贬,所生之子不能为太子。
“易储派”说:太后亲自抚养教导二皇子,与卫昭妃无关。难道太后圣德之影响,还比不过生母肚子里怀胎九月?
“正统派”不敢撄太后虎须,只能转换切入点:太过年幼的太子,会引发朝臣与百姓的担忧,使人心疑惧不安。
“易储派”反驳:皇上尚且春秋鼎盛,你们搞这一套“主少国疑”的理论简直荒唐加大逆不道!二皇子自有吉星庇佑,再过几年便会长大。你们现在就忧其年幼,是诅咒二皇子长不大吗?
两军交锋到这里,“正统派”弱势已现,“易储派”士气大涨,乘胜追击,一个个跪地请皇帝发话。
景隆帝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露出疲惫之色,片刻后方道:“此事重大,容后再议。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