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话的意思,兵临中原是为了某个私人原因与北漠百姓的福祉,和自己的逐鹿野心全无干系了?对于阿勒坦的回答,苏彦未必不信,也未必全信。
他很想告诉对方——游牧文化取代不了农耕文化,就算靠武力一时战胜,也存活不了多久,不信且看前朝。北漠想要更好地生存与发展,靠入侵劫掠大铭,甚至想颠覆这个仍处于上升期的庞大帝国,是根本行不通的,得走另一条路。
如果阿勒坦顺着话头问他:另一条路是什么?苏彦就有至少五成把握能说动他。
这便是自古以来谋士们所惯用的一招——先声夺人。“主公此举,大祸将至矣!”一旦主公问“祸在何处”,就算是上套了。
苏彦咳嗽一声,正想来个先声夺人。阿勒坦却迅速脱离了沉吟,率先开口:“你可知,我为何给你取名‘乌尼格’?”
怎么突然跑题?苏彦眨了眨眼,决定先抢占先机,便答道:“我看书上说,北漠有用各种事物来给人取名的习俗,觉得这样就能获得它们的特质,譬如取名‘苍狼’得坚韧,取名‘海东青’得勇猛。再譬如圣汗的名字‘阿勒坦’,我想是取‘黄金’珍贵无比之意?所以取名‘狐狸’,大概是因为圣汗觉得我这人算是个聪明人。”
“只是‘聪明’二字,未免太过简单。”阿勒坦审视地看他,“狐狸皮毛美丽,面对危险时常作示弱之态,却天性狡黠,精于计算形势,擅长魅惑人心。”
啥?其他先不说,‘魅惑人心’是什么鬼?我特么一大男人,魅惑谁了我?苏彦不高兴了,当即表示对这个评价绝不认同。从小到大他就没跟“美”沾过边,人家看见他顶多说句“小伙子真精神挺帅气”,怎么被对方这么一扯,他就成祸水级别了?这是污蔑!
阿勒坦并不与他争论,而是取出一面作为萨满法衣披挂的铜镜,往在他面前一放。
白玉为皮,风流铸骨,未语含笑多情唇,春色尽入桃花眼……苏彦看着镜中那张乱发难掩容色的脸,觉得全然陌生,又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诡异感觉,不禁怔住。
片刻后,他吐槽道:“这是什么钙里钙气的长相……拿刀来,给老子剃个光头。”
光头没剃成,苏彦最后还是把毫无章法的乱发修成了类似前世的清爽短发。后脑勺看不见的地方,北漠圣汗纡尊降贵地帮了他的忙,比照前面修得有模有样,还小心地避开了伤口。
经此巨大打击,苏彦恹恹地只想哀悼前世,再不提出谋划策的事了。
而阿勒坦也并未将“送你五十年寿命”之类的话当真,认为不过又是一个巧言脱身之计罢了,正如之前苏彦为了从胡古雁手中逃脱,故意往他身上撞一样。
——要不是故意,怎么就抱着他的腿不放?怎么就两次咳血都往他身上喷?神树刺青被不相干的人污染,而他当时竟没有直接拗断对方的手甚至摘了对方脑袋,回头想想,还真有些鬼迷心窍。
阿勒坦忽然问:“我们是不是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苏彦把那面“照妖镜”踢至床角,生无可恋地裹紧羊毛毯:“你失忆啦?不是几个时辰前在河边初见的。”
阿勒坦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暂时按下疑惑,等想明白了再说。
入夜,穹帐外下起大雪,风声一阵紧过一阵,果然如阿勒坦所预测,暴风雪又来了。
苏彦受了寒,肺脉内伤再次发作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出的血量不多,但三下两下的没个完,把新换的质孙袍的衣袖都染红了。更难受的是,频繁咳嗽带来的震动扯到了后脑伤口,导致脑袋又痛又晕,晕得厉害了还想吐。
他不想吐在别人的床榻上,也不想影响别人休息,以免消磨掉了这份微薄的善意——虽说目前看来,阿勒坦对他的确有几分善意,又是喂食又是治伤,但总觉得像在养猫驯狗,因此他并不会对目前的处境掉以轻心。
“要不……我去其他帐子待着?”苏彦在咳嗽的间隙问。
阿勒坦靠在床头,就着旁边膏油灯的微弱灯光,雕刻着一根两尺来长的骨头,用的是苏彦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闻言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你想逃跑?这种天气可跑不远,你会冻死在雪堆里,然后被觅食的狼拖出来吃掉。你知道狼不会把人吃得太干净,一般只吃内脏与四肢,残余骨肉由秃鹫来帮忙扫尾吗?”
帐外风雪呼啸如狼嚎,苏彦打了个寒噤,毛孔都竖起来。
“对了,今早你是想跳河逃走吧,的确不好追上。但就你这身子骨,就算不冻僵,漂不出几里远也会被下游的急流撞晕,溺死在和林河里。不过,鱼的吃相比狼好看,会一点点把你吃得很干净。”
风不知从哪条缝隙钻进来,冲散了穹帐内唯一一个火炉带来的暖意。苏彦裹紧毯子,盯着阿勒坦手里长筒状的骨头,忍不住问:“你在刻什么?”
阿勒坦轻吹了一下骨屑,继续雕刻:“萨满经文。刻完了,就可以作为法器杆铃的手柄。我有一个杆铃,是我师父送的,但我想自己亲手再做一个。”
苏彦:“……这是什么动物的腿骨?”
阿勒坦:“人腿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