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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之歌(第1页)

布兰达·库珀

布兰达·库珀是一位未来学家、科幻小说作家,她还是华盛顿州柯克兰城的首席信息官。她在本世纪的头几年开始发表科幻小说,期间与资深作家拉里·尼文有一系列合作。在此之后,她独创的短篇与长篇小说赢得了该领域作家和读者的广泛认可。

《学者之歌》最初发表于《类比》杂志,这是一首非同寻常的类型交响曲、一篇硬科幻浪漫主义作品。故事的主角是一位研究多元宇宙的患有孤独症的女性物理学家,她的一位研究生获得了博士学位,进而成为她的搭档。故事以男学生的视角叙述,为众多科幻小说视为理所当然的“分支宇宙”概念提供了一个情感基础。这阙交响曲中也许有些韵律是对厄休拉·勒古恩经典之作《九命》的轻声回响,但故事本身是新鲜而独特的。

我挚爱的埃尔莎,她罕有所闻的笑声如银铃扬入天际,她的双眼如大理石般蓝,她的鼻翼两旁撒满可爱的雀斑。她的思想,是最夺目最深沉的诱惑,也是最艰难的挑战。她携着泉涌的灵思振翅高飞,带我去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她在前方遥遥领先,搜寻弦理论和宇宙膜的数学结构,在多重宇宙中追踪N维折叠。我爱她,就如爱着最珍稀的澳洲黑色蛋白石,就如爱着珠穆朗玛峰的山巅奇景。埃尔莎这样的人物是罕见的,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世上的女性学者少得可怜。

当我还是她的物理学研究生时,她俘获了我的心。那一段时光始于2001年,在获得大突破之前一共经过了九年。

十年前的今天,再往前倒退一周,我走进埃尔莎的办公室。她背对着我,站在那里看着窗外。我甩上门,拖过椅子,可她一动也不动。我又咳了几声,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她也许根本就是一尊雕像。淡黄色的头发编成了一条长辫子,恰好垂到她纤细的腰臀部,辫子上系着一根紫色串珠发圈,是小女孩们常戴的那种。她的双臂从粉色T恤衫的袖口伸出来,随意垂着,下身是褪色的牛仔裤,脚上套着一双勃肯鞋。

“你好?”我试探着问,“希尔教授?”她没事吧?我从来没见过谁这样一动不动,除了睡着的孩子。

我提高了声音。“教授?我是亚当·贾尔斯,来这里面试的。”

她总算转过身来了,优美地迈步走到桌前,在空荡荡的桌面后面那张大磨皮椅中蜷了起来。她的视线完全集中于我的双眼,仿佛此刻她只看见了我的眼睛。“你知道‘原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我眨了眨眼。她没眨眼。暖风吹进敞开的窗户,散落的发丝抚过她的脸庞。

我被她的凝视钉在原地,拼命思索正确答案是什么。她是个患孤独症的学者,这不是比喻。“不可分割。”

“为什么?”

我想了想。原子是由质子、电子、中子以及一些更加小的粒子构成的。“这意味着他们给原子命名时并不了解事实。他们尚未能发现更小的粒子。”

“这意味着他们对更小的粒子感到恐惧。他们试图把这个词变成一道藩篱,认为只要他们称‘原子’为‘不可分割’,就能使它们不可分割。”她的凝视仍然毫不转移。她的声音又高又坚定,说话都像是在以女高音歌唱。我曾经研究过孤独症,在网络上调查过埃尔莎。在物理学方面,她才华横溢。她的思想十分驳杂,一半痴傻不堪,一半冲云破雾。如果她收下我,我将协助大学这台筛选器,将她的思想呈现给那些多年追求它们的人。她的会见者之一曾这样概括她:“和埃尔莎谈物理学,她从头到脚都是一位学者。孤独症则存在于晚餐时分。”

她带的研究生从未能坚持三个月以上,而我必须对她死缠烂打,因为我的论文是以她的思想为基础的。无论她是尖叫、哭泣,还是扔给我一大堆工作,不管她有多么奇怪,我所愿所需的是探索她探索的领域。

她继续问道:“科学家们无意之中用思想制造了藩篱。你想跳出藩篱吗?”

“是的。”

“你当然想。”她站了起来。

“你想了解我的论文吗?”

“你在研究多元宇宙,这是你选择我的唯一理由。”

她说得有理,但多元宇宙是一个相对宽泛的课题。宇宙超膜理论,似乎合理的关于世间一切的最新理论,是物理学目前的圣杯。这一理论认为我们活在一个十一维宇宙中,物理学家称之为宇宙膜。我们可以用数学来呈现它,不过当我们试图在切实可见的低维度空间中表现超膜时,通常只能将其扁平地描述为折叠起来的形状和充满空气的球体。就我们那可怜兮兮的图示来看,我们就像是在平摊的透明纸页上生活的全息图像。

在那场奇怪的面试之后的整整一年中,我每天都待在她身边,通宵达旦地琢磨我的论文。只有在周六晚上我才会出去喝点儿啤酒,和朋友们聊聊天。

一开始我很难跟她相处。有些日子里,她会滔滔不绝地谈论她最近痴迷的事物,但不是在和我谈。她自言自语,对着墙壁说话,对着窗户说话,对着打印机说话。我就像是个摆设。我在实验室里跟着她漫步,记录笔记。这就好比跟着一个六岁的孩子。她嘟嘟囔囔地回忆多元宇宙、或然历史、假想未来。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她,是在跟了她几个月后。那天她突然在一段独白的半途中停了下来,直视着我,仿佛第一天看到我一般。她说:“记忆是一阵交响呼叫,由关于所有膜宇宙的无穷数据库来应答。我们只需要听到正确的音符,或者是在呼叫时发出正确的音符,就好比向一个宇宙数据库申请某张特定的表格。”

我知道她对食物、天气甚或假日都漠不关心。我知道永远都不要挪动实验室里的任何东西;而如果是她挪动了,那她就永远不会忘记。哪怕是铅笔都有自己的位置。当她离开时,我必须为她摊开外套,将袖子套上她的手臂,这样她才会注意到它,穿上它,从而在穿过校园回到大学为她提供的褐砂石小公寓的途中,免受新英格兰天气的侵害。

我不在乎她是无视我还是全心全意地关注我。时间成月成月地飞逝,我跟在她身边工作,她看上去正常得令人吃惊,并将我引领至新的认知高度。不过,哪怕是她沉醉于自己的世界,徘徊着对墙壁说话时,我也喜欢看着她。埃尔莎有一种舞者的优雅,她轻盈流畅、漫不经心地绕过物理障碍,而同时她的思想在数学的丛林立方架中嬉戏,她的发丝在灯光中闪闪发亮。她是物理学的精灵女王,而我和她在一起,成为她的侍从、她的华生、她永远的搭档。

科学界的要人来拜访她,还有记者以及物理学教授,而我是翻译。“不,她认为它是个音乐数据库,或是类似的东西。和谢尔德雷克的形态发生场相关?有一点点吧。荣格?她说他太简单了——它不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而是一个集体数据库、一张全息图、是音乐的钥匙。是十一个维度间的桥梁。是的,有些维度小到看不见。埃尔莎说大小只是幻觉。”我用她某次向我阐述它的方式向访客阐述它,我从头上扯下了一根头发。“这里面有一百万个宇宙。我们也在这里面,也许。”听我说话的人可能会一脸迷茫或一脸敬畏,或是暴跳如雷。而我会摇摇头说:“不,我并不完全明白。”

当我说话时——即当我把她的物理学黑话翻译为英语时,埃尔莎会点头。有时她会用手轻拍我的胳膊,纤细的手指掠过我的皮肤,在我体内引发一阵近于电力的暖意。

我的论文引起了一场争论。一位教授说我的研究是不真实且危险的,另一位则说它是埃尔莎的研究而不是我的,但另两位教授支持我。当然了,埃尔莎也在场,她盯着天花板,在平板电脑上随意涂写,几乎没有参加争论。我很焦躁。她只在某些天能看见我。如果这一天我只是一件家具,那她还会支持我吗?但就在此刻,她提高了声音说:“亚当是一位模范学生,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模范物理学家。他在此提出的理论是惊人的,而且只有部分以我的研究为基础。我们所有人都是以彼此为基础的。把博士学位授予他,这样我们就能重新开始工作了。”

于是我成了一名物理学博士。

基利-詹姆斯基金会给我提供了足够的资金,我得以继续和埃尔莎待在一起。我以博士后的身份又与她共事了五年。我们的工作得到了其他物理学家的密切关注,我们在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两篇文章,又写了一个普及版发表在一本大众科学杂志上。就算没有钱我也可以留下来。

在我与埃尔莎相遇六年后,也就是在我获得博士学位两年、并拿了三年补助金之后,大学送了她一个PI,即“物理智能”。这是一位同事为她设计的人工智能,它有基本的智能程序以及硕士水平的全物理工作面板。PI拥有多重界面,包括一个可由使用者自定义的全息形象。埃尔莎非常喜欢这个界面,她将PI设计成了一个女孩,这个全息形象的年龄会随着PI渐增的知识储量而增长。

埃尔莎和我花了一年时间将她关于弦理论的观点输入PI,并在其数据库中填满了关于多重膜宇宙形状的数据资料。这些全都只是理论,只是尚未尘埃落定的争论,只是超出我想象的理念,即便在数学计算上非常流畅。我以为我们完工了,但是,埃尔莎和我又花了一个月时间给PI输入了世界音乐资料库中所有的交响乐:勃拉姆斯和莫扎特、布鲁克纳和德沃夏克,还有其他音乐家如马友友和卡洛斯·纳凯。最后,在N维数学后,在音乐之后,我们又给PI输入了文学资料。我们给她输入人类的故事、传记、科幻小说、悬疑小说、甚至还有爱情小说。简言之,我们为PI提供的不仅有数学和科学,我们还向她输入了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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