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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2页）

“你三叔是必要离婚的了。”

“没有可挽回的了吗？”

“又有什么好挽回的？你姑姑在帮着弄离婚手续，很快，很快就会弄好的。李家那边也催得紧呢。”金芝开始把梳好的头发盘起来，在脑勺后绾一个发髻，“离吧，离了好。只是苦了童童，他才四岁。”

“童童怎么办？”

“李家想要就给李家吧。老三一抹屁股走人了，扔下个屎盆子臭了那么多人。走了一点音信也没有。不管他想要不想要了，给李家吧。毕竟咱对不起李家。”

“奶奶不想要童童？”

金芝盘头发的胳膊挡住了镜子，苏仪衡看不到奶奶的脸了。

“我老了，养不了了。养一个你已经把我的心操碎了，不想再操心了，何况，何况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金芝盘好了头，拿网套把头发罩上，再用一根簪子别上，接着说：“该死的畜牲王八羔子拐走了自己胡同里的人，气人呢！村里人都笑话咱呢！”

“反正也不是一个姓，也没什么关系的。外面也有不少同村人通婚的，只是咱这没这样的罢了。”

“还好金家也没来闹。金祥瑞倒忙着打点事呢，只是他老婆好像很生气，一个多月不出门了。”金芝用手把头发周围都抿了抿，“也说不上拐，要拐也是金家闺女拐的你三叔。听人说她很早就看上老三了，她推三阻四的不结婚也是为了老三。你知道这些吗？”

“我在外面上学不大在家，没听说过。”其实苏仪衡早就知道了，不仅知道还很清楚，他和三叔是谈的来的。

金芝梳好了头，头发一丝不乱。头发都被拢到了脑后，显得脸又大又圆。她是有名的美人，从小就是，人们说她是脸大如盆。现在没人喜欢大脸了，都喜欢精致的巴掌小脸。但是她还是美的，她的眼睛很大，又有宽大的身子衬着，富态、有福相、美。她没吃过苦，生在地主家庭里，不用为吃饭穿衣发愁，嫁到苏家来也没少过钱花。然而她并不快乐，她一生都在争斗中度过，和丈夫斗和婆婆斗和妯娌斗和儿媳妇斗，还有和一大堆相干的不相干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斗。她是要强的女人，逢斗必要赢。当然她也会斗，她是有心计的，她念过书。她把他们都斗倒了，她赢了。丈夫在外面开医馆很少回家，她用不着斗了。婆婆早死了，只有每年清明上坟时和婆婆斗几句，边烧纸边说：“你这么早早的死了倒干净！嫁到你们家来受了那么多气，一天好日子没过过！你也别得意太早以为在下面就安生了，我死了也是要和你闹去的！”儿媳妇里，二媳妇死掉了；大媳妇是个有口无心的，不是她的对手；如今三媳妇要离婚了，要走了。至于妯娌，老二早降服于她了，老三信佛对一些事不理会，只有老四和她还有怨气。她很明白老二和她好是因为老二是个贪财的婆娘，她贪图她的钱财；老三是软弱的，所以念佛自保；至于老四，她和老四本没仇的，老四本嫁过来的晚，和老四结怨是因为她继承了婆婆的老宅，老宅正在街里位置好，她一直想把老宅要过来开医馆，但老四死活不同意。自从婆婆死后她就一直盘算着老宅，但是一二十年过去了，老宅还是在老四手里。总是能要过来的，只要她想要。

一　金胡同梳头（3）

金芝最后用手指甲理了理眉毛，站起来走到堂屋，对着衣橱上的镜子整理衣服。镜子本来不大，她又胖，刚好照的过来。一会扯扯衣领子一会拍拍裤子，一会转身扭头看看背面。上身是印有浅蓝色小花的老式衫子，纽扣是用黄线结成的，看着很精致；下身是肥大的大花裤子，她喜欢穿肥大的衣服，走起路来潇洒。衣服很合体，都是她自己做的，她本是个很好的裁缝，只是很久都不做了，偶尔做几件自己穿。

“好看吗？我自己做的，前几天太热都穿不上。”金芝问。

“当然好看，量体裁衣，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苏仪衡坐在沙发上看着奶奶。

“我只会做我们穿的衣服，像你们那些衣服我真做不上来。”

“奶奶要开开灯吗？挺暗的。外面还是阴沉沉的，还想下。”

“不用了。也下不大了，下了那么多了，哪有那么多雨要下。”

金芝终于把一早上要做的工程做完了，然后开始一天的生活。苏仪衡懒懒得坐在沙发上，没有想动的意思。外面到处都是水，混沌的化不开，一如开天辟地之初的世界。苏仪衡开始想鱼儿岛想学校，他想鱼儿岛多好啊，碧海蓝天青山楼阁，那么美，像是人间仙境，更重要的是哪儿没人认识他——当然除了他的老师和同学，没人会给他提起那些烦恼的事，他一个人开心地活着。他想的最多的还是魔鬼花园，那个兼具了人间至美至恶的地方。他想在魔鬼花园精心动魄的那几天。他很奇怪在鱼儿岛时疯狂地想家，在家时反而会想鱼儿岛。人是奇怪的动物，他想。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二　魔鬼花园戏（1）

那是一出关于花的戏。我爱看戏又喜欢花，所以必是要去看的。戏的名字叫《姚黄魏紫》，不是传统的姚黄和魏紫的爱情故事，姚黄魏紫也还是牡丹花，但是戏里的姚黄魏紫是亲姊妹不是恋人。戏讲的是仙界*美人花姚黄魏紫两姐妹遭众花嫉妒被贬到凡间的遭遇，美人花既不被仙界所容更不被凡间所容，于是姚黄魏紫哭诉，一场戏全是哭下来的。故事很简单甚至俗套，但是美人花的哭能哭到人心里去，所以戏火了。戏的主角是两个女孩子，扮相极尽华美，唱的也是珠圆玉润，也是这出戏火的另一原因。

戏是在鱼儿岛的木鱼剧院唱的。去的人很多，老人小孩学生民工，各种模样各种衣服的人，嘈嘈杂杂乱成一片。去看戏的殊不知自己也在演戏，看戏的竟比唱戏的还有戏。

我穿着一件带帽的鼠灰色外套，戏没开始人闹得厉害，我把帽子套在了头上，我喜欢安静不喜欢被人打扰，尤其戏园子这人多的地方。同学说我是古怪的人，总喜欢独来独往。我喜欢一个人在海滩静静地漫步，在山里寻找叫不上名字的花儿虫儿。鱼儿岛很多海滩留下了我的脚印，不少山岭我也爬过了。正因如此，我才发现了魔鬼花园，发现了别人没去过的世界。

舞台上挂着鲜红的帐子，屏幕上演着盛开的牡丹花，一朵一朵鲜艳夺目。过了一会舞台出现了云雾，制造者仙境的气氛。台下的人狂喊着：“姚黄魏紫！姚黄魏紫！……”在大家的呼喊中姚黄魏紫从天飘飘而来，她们果然像仙女一样，一个一身紫衣，一个一身黄衣，两个皆面如桃花身段婀娜。姚黄魏紫降到舞台中央，在仙雾里唱起来，她们一开口即获得一阵喝彩。

我很奇怪魏紫的声音像在哪听过似的，好像是在家里听过的，我听的戏多，到底是在哪听到过这种声音的也记不清了。其实我也不是听戏，我是在看，听戏这东西是“会听的听门道，不会听的看热闹”我是属于看热闹的。我们家那儿的人喜欢听戏，每年要听好几场戏，听自己村里唱的也挺别的村里唱的。我家胡同里有个驼背老头，他是最喜欢听戏的。他整天拿个收音机听戏，而且要把声音放得很大。要是听到哪儿有唱戏的，再远他也要去。他什么活也不干，就听听戏逛逛集，搬个马扎随便找个地方一坐然后打开收音机找唱戏的台。胡同里的人看不惯他这种贪图享受的样子，他自己媳妇也看不惯，但是也不管他。他年轻时吃过很多的苦，走街串巷卖过小东西，做过挑山工，挑得背弯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二　魔鬼花园戏（2）

姚黄魏紫挥舞着水袖，咿咿呀呀地挪动着脚步，一招一式都很到位。我家胡同里的人也爱唱戏比划比划的——我又想起了金胡同，人离开了家总是会想起家来的。金胡同是胡同的名子，胡同里大部分人都是富有的，大宅门两层小楼，村里人都羡慕我们胡同，说村里十分财富我们胡同占了八分，他们就管我们胡同叫金胡同。金胡同很长但并不直，弯弯曲曲的，像条巨蟒。我家正好在巨蟒的腹部——或许更确切的说是我奶奶家，我自己的家本不在金胡同，我母亲死的早从小跟奶奶长大。迷离的舞台，如梦似幻的戏，并没有把我带到姚黄魏紫的世界，穿过舞台的云雾我看到了金胡同。深幽绵长的金胡同就像在云雾里，走在里面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曲曲折折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小时候我不敢一个人在金胡同里走，没有人活动的金胡同是寂静可怕的，我生怕从哪儿窜出一条狗来。我也确实被狗咬过，是二奶奶家的狗，她家的狗突然跑出来把我扑到在地，二奶奶叫嚣着把狗赶跑了，但我的腿还是被咬伤了鲜血直流。奶奶知道后去找二奶奶算账，骂二奶奶家的狗也骂二奶奶，骂狗：“没心没肺的狗东西，自家人也不认识逮谁都咬！活该活剥了你！”骂二奶奶：“也不会养个东西！养出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来！”二奶奶当时就把狗用砖头砸死了。当然，金胡同也并非总是这么可怕。人们有空的时间会在金胡同里聊聊天或是打打牌，那时候胡同里的人就会很多也就不用怕了。小时候金胡同还是不太富裕的，有不少土墙，土墙上种满了仙人掌，可以防止小偷爬墙头，仙人掌也会开出鲜红的小花来，很是漂亮，我们也吃仙人掌的果实。

就像姚黄魏紫的戏凡间有贫富之别，金胡同里也并非都是富裕的。金花奶奶家红媒婆奶奶家就很穷，她们家放在其他胡同里就算穷的了，更别说在金胡同了。金花奶奶和我家对门，她家的院落破烂不堪，堂屋还是很早时候的土屋，她家也盖了新的东屋和西屋，但是金花奶奶还是住在老土屋里，她说土屋好冬暖夏凉。金花奶奶是个古怪的老太太，她不太和人说话，一个人拄着拐杖在胡同里走来走去，人家跟她说话她就“嗯”一声，她从不走出金胡同。听胡同里的人说金花奶奶年轻时很厉害，人称赛金花，跟着丈夫走南闯北打仗，她是骑过高头大马的。打完仗她和丈夫都在村里任职，那时候是一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但是大革命期间金花奶奶被斗了下来，从那时起再没翻过身来。他的丈夫在大革命期间死了；大儿子疯了，大儿媳妇跑了；二儿子没受影响，但是那时正值他说媒年龄，碍于他家情况没人敢说，错过了那段时间找媳妇难了，至今还是光棍，他身胖头大，大家都叫他二大头。金花奶奶的事永远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驼背老头说起金花奶奶总是“啧啧，那老太太，想当年风光着呢！家里不缺吃不缺喝的！村里人谁不怕她？娘门们说着话说着话见她一来都不敢说了，她跺下脚屋子也要晃三晃！现在，嗨，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吆！”驼背老头话里总有种嘲讽的意味，当然不光是他很多人都有。金花奶奶好像并不在意这些，因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