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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殿堂(第2页)

“我会宣称那是自我防卫。‘庭上,请听我说,我只是试图解救我的儿子,以免那个住进我儿子房间、穿起我儿子衣服的疯子毒虫出手伤害他。’不管是天堂、地狱,或是国家法院,绝对没有一位法官会判我有罪。”

隔天早晨天光明亮,足证世界并未在一夜之间毁灭,真是令人失望。我跟着我爸走到大楼的顶楼,左边最后一栋公寓装了一扇金属门,门上有道深黑的裂缝,走廊上的灯光由此渗入。

“你看到这个了吗?”他边问、边指指那扇门,眉毛竖起,一副愤慨的模样。我爸没读什么书,但是意见非常多,借此弥补学识的不足。我悄悄做好心理准备,等着熬过他那有如寒冬一样漫长的说教。“他们用回收的锡罐头造门,小偷只需开罐器就可以闯空门。狗屁倒灶,一窍不通,这些……”

老天有眼,有人推开锡门。门里坐着一个缺了腿的男人,他将近三十,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好像银闪闪的滚珠一样油亮,闻起来像是便宜的乌克兰烟草和烧焦的植物起酥油。他坐在轮椅上,两条长长的猪皮皮革和帆布垂挂在橡胶车轮之间——他可能拥有整栋大楼最先进的交通工具。

“这位是我儿子,塞尔盖·弗拉迪米罗维奇,但你可以叫他‘混蛋’。”我爸大声说,然后指指那个缺了腿的男人。“这位是基里尔·安德烈耶维奇。”

“基里尔·安德烈耶维奇上士。”缺了腿的男人更正。我跟他握手,却只迎上他冷冷的注视。

我爸跟基里尔在厨房说话时,我探头探脑地四处观望。我以为公寓里肯定一团混乱,毫无秩序,但客厅的地上干干净净,只有椅脚和桌脚贴着地面。一个碗碟架搁在澡缸旁边。排水口周围沾了一点当天早上吃剩的燕麦粥。一个个盛水的玻璃广口瓶沿着护壁板矗立,瓶底蒙上一层红色的水渍。基里尔知道某些我们不晓得的事情吗?我的喉咙干涩,嘴巴带着厨余回收般的酸臭,但是从陌生人浴室里的水瓶喝水?绝对不妥。

党团认可的书册排列在架上:红军野战手册,审查核实的十九世纪小说,宣扬重工业的样板颂辞——你在冬宫宫外,或是堤岸沿岸都可以看到这种专门卖给西方人的市侩商品。我拿起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长篇小说,书中描述一位贫苦青年如何成为革命斗士,是苏联时代一部重要的革命小说。如果我早生几十年,我在校最后一年就必须阅读这类小说,我无须细读也会知道书里说些什么,不管联合毕业考出了哪些文学考题,我都会轻易过关。但我在一九八三年出生,校方指定阅读《大师与玛格丽特》——小说又臭又长,好像一条不晓得通往哪里的运河,结果我考试只得了两分。没有大学要我。军队不在乎,照常征召。

一把黑色的手枪搁在咖啡桌上。我拿起来,用大拇指轻抚黑得发亮的枪身。手枪比在电影里看起来沉重。一枪在手,我觉得自己头顶拉高了几尺,胯下也增长了几寸。这里某处可有一个十八岁的伊斯兰教小伙子头一次握着手枪、同样感到无比强大?

“把枪放下。”

基里尔坐着轮椅穿过门口,我爸跟在他后面。

“你知道契诃夫怎么形容上了膛的枪吗?”我说。基里尔板着脸。说不定他的联合毕业考也不及格。我抹去枪身上的指纹——这也是小时候我爸教我的——把枪放到桌上。

“这会儿你有工作了。”我爸说。他高兴得容光焕发。

“谁雇了我?”

“基里尔·安德烈耶维奇。”

“基里尔·安德烈耶维奇上士。”缺了腿的男人更正。

“没错,你将为基里尔·安德烈耶维奇上士工作。”

我的前途似乎比殡仪师的衣柜更阴暗。“你肯定在开玩笑。”我说。我爸从来不开玩笑。

“你明天早上开始上班。”我爸说,神情相当自满。“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他幸灾乐祸地笑笑,我是公鸡还是母鸡,显然不言而喻。

“塞尔盖。”我爸说。“你给我记住,我可不怕违背我假释的规定。”

○ ○ ○

若想延期入伍,你得上大学、当上爸爸、吃上牢饭,而放眼不久的将来,我和我的朋友们只可能符合最后一项。监狱是我们学习技艺的场所,等于是唯一一所核准我们入学的学校,我们也只能在这里获致拓展未来的专长。念了九年书之后,我们应当进入技术学院就读,但我们班教出一大群表现不佳的学生,这是本班得以自豪的特色,结果附近一所不怎么样的专科学校居然比剑桥大学还难进。没关系,如果你想走上犯罪这一行,没有一所学校比监狱更专业。

高中毕业之前的最后一学期,我们的未来几乎大势已定。我们逃学喝波罗的海七号啤酒,在陶立特花园朝着过往的女孩吹口哨。雪地上冒出一圈圈结了冰的淤泥。两个孤僻的糟老头在一张冰冷的桌边下子弹西洋棋。我们围成一个小圆圈,哆嗦地挤在一起。

“我爷爷从伏尔加格勒一路打到希特勒的碉堡,你们知道他返乡之后受到什么待遇吗?他们让这个爱国的老家伙一屁股坐进古拉格集中营。”沃拉里大声说。他从头皮上挑拣出几个白色的颗粒。可能是绒毛碎屑,也可能是头皮屑,谁晓得呢?“跟这种可怜虫扯上关系,真让我丢脸。”

“去年两百个新兵还没赶得上去战场就被活活打死。如果他们宣称两百,真正的数字绝对跟国际电话的号码一样惊人。绝对是受到老兵折磨,这可不是开玩笑。”

“整整两年,你只能操你的军用水壶,这才不是开玩笑。”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坐牢根本不算什么。”

“托尼带着啤酒上哪里去了?”我们的名字——亚历山大·哈尔拉莫夫、沃拉里·拉比达夫、伊凡·弗拉迪米、塞尔盖·马克林——中肯道出我们是何等角色,而不是我们想要变成的人物,所以我们把自己重新命名为托尼·蒙大拿(译注:TonyMontana,电影《疤面煞星》的主角,由阿尔·帕西诺主演)、乔·派西、柯里昂教父、嘻哈饶舌歌手图派克。我们崇尚英年早逝的美国名流。我们的爸妈听披头士学英文,我们的英文老师是嘻哈传奇歌手BiggieSmalls。

不同的午后,不同的公园,同样的对话。

“叛乱一终止,你马上出狱,这就是诀窍。”

“你怎样才办得到?”

“这很简单。”我吹牛。绝对不要忘记“confidence”(信心)的前三个字母是“con”(诈欺)。“你预估战争会持续多久、你必须在牢里待多久,然后找出一个符合刑期的罪行。”

罪与罚。我们对历史毫无所悉——我们四人当中,可能只有一人晓得耶稣在哪年出生——但我们却甘冒鉴古知今的风险,拿自己的未来打赌。我们押注:战争会在一年、两年、五年之内结束。我们翻阅旧报纸,上网搜寻法院公告,找出符合每一个估算的罪行。殴打少数民族关一年。持械抢劫关两到五年。走私贩毒关五到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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