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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单上的春天(第1页)

这是阳春三月里的一天。

在你写作的时候,千万不要像我这样开始你的故事。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开头了。这样的开头缺乏想象力,平淡、枯燥,很可能只是一句废话。不过,在此篇故事里,我这样做还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本该作为这篇故事开始的下面这段文,会让人觉得更不着边际,更荒诞,叫读者摸不着头脑。

莎拉正在望着她手中的菜单哭泣。

想象一下,一个纽约市的女孩竟会对着一份菜单淌眼泪!

你可能会猜想出各种理由,来对此做出解释。比如说是龙虾卖完了,或者是她刚发过誓要在四月斋期戒掉冰激凌,结果又后悔了,要不,是她点了洋葱,或是刚刚从哈吉特剧院看戏回来。紧接着,在知道你的所有这些猜测都是错误的时候,你就愿意听我把故事讲下去了。

有位先生宣称,世界就像个牡蛎,他能用剑把它撬开。他这话说得未免有点儿太大言不惭了。用刀剑撬开一个牡蛎并不难。可是,你曾见过有人要用打字机来撬开世界这个牡蛎的吗?有把一打生牡蛎用这样的方法撬开的吗?

莎拉就曾用她的这一笨拙的武器(指打字机——译者注),成功地撬开了它(指世界——译者注)的外壳,品尝了一下它里面冷冰冰、滑腻腻的味道。莎拉还会一点儿速记,不过以她的水平,还远远比不上一个在商务学院里学这一专业的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所以,因为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她不能加入到有优秀才能的白领人的行列。她是一个自由职业人,四处寻觅着做一些打字的零工。

在莎拉与这个世界的抗争中,最能表现出她高超技艺的,莫过于她跟舒伦伯格开的家园饭店谈成的一项协议了。这家饭店就在她所住的红砖房的隔壁。一天傍晚,在舒伦伯格的饭店吃过了一份四十美分、五道菜的套餐(上菜速度极快,就像你往黑人头上接连地扔了五个棒球一样)后,莎拉把饭店的菜单也拿了回来。菜单写得非常潦草,看上去既不像英文,也不像德文,而且顺序编排得也很糟糕。要是你不仔细一点儿看,你就会把米饭布丁和牙签当成了它的开胃菜,而把汤和星期几看成是它的末道菜了。

第二天,莎拉把一张打得整整齐齐的菜单拿给舒伦伯格看。菜单上,各种菜肴按照它们的名称和性质,都安排得井然有序,醒目诱人。从“开胃菜”到“雨伞、衣帽,顾客要自行看管好”的告诫语,一目了然。

舒伦伯格当场就被说服了。在莎拉离开之前,他们俩之间就很痛快地达成了一个协议。莎拉将给家园饭店的二十一个餐桌每桌提供一份打好的菜单——

对于晚饭,是每天提供一份新菜单。对于早饭和午饭呢,是在菜肴有变化时或是出于整齐划一的考虑时,才需要打出新的菜单。

作为回报,舒伦伯格为莎拉每天提供三顿饭食,由一个举止较为温顺的侍者送到她租住的房间。同时,在每日下午的时候,给她送来一份用铅笔写的菜单草稿,这便是舒伦伯格的顾客们在第二天可能会吃到的饭菜。

双方都对这一协议感到满意。舒伦伯格的顾客们现在都知道他们所吃的菜肴叫什么名称了,尽管有的时候对某一道菜的实际构成还是不甚了解。而莎拉呢,在这个寒冷阴郁的冬天,至少是有饭吃了。这解决了她的一件人生大事。

日历上说春天已经到了。可日历说了谎,春天只是在它该来的时候才会来。一月份的积雪现在仍然像坚硬的石块一样封冻在城市里的街道上,手摇风琴依然用它们在十二月份的活力和情调弹奏着《过去那美好的夏日时光》。人们开始攒足一个月的钱,来买复活节时穿的衣服。看管人关掉了暖气。在这些事情发生着的时候,人们知道整个城市还在严冬的裹挟之下。

一天下午,莎拉待在她过道尽头的那间“别致”的屋子里,冻得瑟瑟发抖。而房东却说“房间供暖,整齐干净,各项设施一应俱全,叫你一看就喜欢”。莎拉除了给舒伦伯格饭店打菜单,没有接下别的活儿。此时的她坐在吱吱作响的柳条摇椅上,看着窗外。墙上的月份牌在一个劲儿地向她呼喊:“春天来了,莎拉——春天来了,我告诉你。你看看我,莎拉,我月份牌上标出的日期已在宣告着春天的到来。你美丽、窈窕。莎拉——你的身体里充满青春的活力——你为什么这样伤心地望着窗外呢?”

莎拉的屋子在整幢公寓的背面。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隔壁街上纸箱厂里的没有窗户的砖墙。可是,对于莎拉来说,这堵墙如同明亮透明的水晶体。透过这堵墙,她能看到绿草成茵的小径掩映在樱桃树和榆树中间,路两边长满了黑莓和金樱子。

春天真正的使者是难以用眼睛看见、用耳朵听到的。有的使者忙着催开番红花,有的点开林中的山茱萸,有的让蓝知更鸟儿啼唱——

有的甚至是直接提醒荞麦和牡蛎赶快退隐,与大地握手道别,告诫它们不要把绿衣姑娘揽入它们凄凉的怀抱。古老大地的新娘已经给她最好的亲戚传递去明白无误的信息,告诉他们,他们将不会受到冷落,除非是他们自己想要继续孤独下去。

去年夏天,莎拉来到了乡下,爱上了一位农夫。

(在你写故事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老是这样子追述。这一糟糕的技巧会扫了读者的兴。要让你的叙述一直向前,向前。)

莎拉在太阳溪农场待了两个星期。在那里,她爱上了老农场主富兰克林的儿子沃特。农民长大成人后,就结婚,生儿育女,最终被埋在泥土里化为青草。他们很少有过罗曼蒂克的谈情说爱。但是,年轻的沃特却是个新式的现代农场经营者。在他养牛的房子里,就安装了电话。他能准确地算出,加拿大来年的小麦会给他趁着月色种植下的马铃薯产生多大的影响。

就在这条绿树成荫的长满黑莓的街巷里,沃特喜欢并追求莎拉,并且赢得了她的芳心。他们并肩坐在一起,沃特为她编织了一顶蒲公英的花冠。他盛情赞美蒲公英黄色的花瓣戴在她棕色的头发上有多么的美丽。而她一直戴着这花环,把她的硬边草帽拿在手里,一路上挥舞着走回家。

他们俩打算春天结婚——

沃特说,在刚刚出现了春天的迹象时就结婚。于是,莎拉又回到城里,继续敲她的打字机。

一阵叩门声驱跑了莎拉脑中对那段快乐时光的回忆。一位侍者带来了家园饭店明天的新菜单,是舒伦伯格瘦骨嶙峋的手用铅笔写下的潦草的手稿。

莎拉坐在打字机旁,把一张纸放进了滚筒之间。她打字很熟练。通常情况下,她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便能打好这二十一张菜单。

今天的菜单较平日里有更多的变化。汤比平时清淡,猪肉从主菜单中去掉了,只是跟俄罗斯的萝卜加烤肉当作配菜。春天清新的气息充溢在整个菜单里。前不久,还在绿草成茵的山坡上蹦蹦跳跳的羊羔,现在已被撒上了调味汁,它的美好的时日已经变成了永久的记忆;牡蛎的歌声尽管还没有完全停歇,但热情已渐渐消退。煎锅已被仁慈地闲置在了柜台的后面;馅饼的种类增加了;较为油腻的布丁已经从菜单中消失;腊肠还留在菜单里,不过已经岌岌可危,和荞麦以及香甜的槭糖浆一起苟延残喘。

莎拉的手指在打字机上飞快地跳动着,就像是萦绕在夏日溪流上空的飞虫。她一道菜一道菜地打着,她能精确地目测出每道菜名的长度,然后把它们放置在恰当的位置。在甜点的上方是各种应时的蔬菜。萝卜、豌豆和炒芦笋,四季都有的土豆、豆煮玉米、利马豆、卷心菜以及……然后是——

莎拉突然对着菜单哭了起来。从她内心深处涌出的一股绝望,使她的泪水溢到了眼眶里。她的头也垂了下来,垂到了打字机的小小的底座上。打字机的键盘发出的单调的咔嗒声应和着莎拉的啜泣声。

因为莎拉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收到过沃特的来信了。菜单上的下一个菜名是蒲公英——蒲公英炒一种什么蛋——管它是什么蛋!——

正是用蒲公英金灿灿的花冠,沃特封她为他心爱的女王和未来的新娘——

蒲公英,这一春天的使者,勾起了她无尽的愁绪和忧伤——蒲公英让她想起了那段快乐的时光。

女士们,如果你们经历了这样的考验,我敢保证你们笑不出来:在你与珀西定亲的那个晚上,他送给你一束黄玫瑰。如果把这些玫瑰用法国调料做成一盘沙拉,放在舒伦伯格饭店的餐桌上,摆在你的眼前,你还能笑得出来吗?如果是朱丽叶眼睁睁地看着她爱情的信物遭受这样的羞辱,她一定会立刻找到一位好心的药剂师,为她配上一副能忘掉一切的草药。

但是,春天是多么一个迷人的女巫啊!她的信息一定要送到这座由钢筋混凝土建成的冷漠而又伟大的城市。而在田野里,除了这身披粗糙的绿衣、举止谦恭的、不辞劳苦的小小信使,还有谁会传递这春天的信息呢?它是一位真正的能给人带来好运的士兵,它就是蒲公英(thisdent-de-lion)[39]——

法国厨师称它为狮子的牙齿。在它盛开着黄花的时候,它被编织成我们女主人公深棕色头发上的花冠,表达恋人的情意;在它还幼小、稚嫩、没有开放的时候,它被投进沸腾的锅里,传达至高无上的女主人公的信息。

渐渐地,莎拉抑制住了她的眼泪。菜单必须打好。可是,由于她神情恍惚,依稀还置身于金灿灿的蒲公英的梦境中间,她的思绪和心儿还萦绕在乡间绿色的小径和年轻农夫的身上,所以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游离了一会儿。不过,她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思绪回到了曼哈顿楼房林立的街巷里。她的打字机像一辆罢工破坏者的汽车一样,又开始急速地咔嗒咔嗒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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