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皇宫。
陈庆之在紫宸宫,见到了久违的皇帝萧衍。
他本以为这一趟战败,回来,萧衍必定要治他的罪,没想到进宫才知道萧衍得了重病。陈庆之到御前去问安,只见数月不见,萧衍的模样仿佛老了很多,头发都白的多了。
他自不敢多言。
先是跪在地上,说了一通问候的话,后便交代了洛阳的战事,一个劲地叩首请罪。萧衍听说云灏死了,这仗败了,只微微一哂:“罢了。不过是朕预料之中的事。朕不杀你,也不赏你,交出官印,回家去看看你的妻儿,以后好生伺候你老母吧。”
陈庆之心有余悸道:“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萧衍看他头上头发都剃了:“你都出家了?”
陈庆之道:“为了逃命,权宜之计。”
萧衍道:“你见到他了吗?”
陈庆之恭恭敬敬道:“臣见到他了。”
陈庆之道:“他现在娶了魏国的公主,做了驸马。臣将陛下的信,和陛下的意思,都转告给了他。不过看样子,他是不会回来的。”
萧衍听了,久久,叹道:“他都娶了妻了。新妇长什么模样,朕都没看到。”
陈庆之道:“魏国的公主,听闻是个大美人,想必他动了真情。”
萧衍道:“他没有什么话对朕说的吗?”
陈庆之道:“没有。”
萧衍不知道怎么了,一时间老泪纵横,哭的不能自已。陈庆之怕他身体虚弱摔倒,忙伸手搀扶他。萧衍泪流不止,道:“这个逆子。朕自幼那般疼他,亲手抚养他长大,对他百依百顺,处处宠着他,任着他。世上哪有这般疼爱儿子的父亲。他却听信几句人言,为了一个没见过一面,没抚养过他一天的死人,就要弃他的父亲而去。这个逆子,朕白养了他。”
陈庆之头一次看他为萧赞的事这般动怒,连忙劝道:“陛下当心身体,千万不要动气伤身。”
陈庆之怕他气坏了,劝说:“陛下既然爱子,也要体谅他的难处。太子跟诸样子皆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便陛下疼爱他。来日太子登了基,又岂能容得下他。他而今在魏国也做了官,衣食无忧,陛下也该放心了。”
萧衍哭道:“这个逆子,自小被我惯坏了,生的跋扈,自私任性,凡事只想到自己。加之被他那几个兄弟吓的,疑心深重,老觉得自己的父亲对他有什么企图,在对他使什么阴谋诡计。父亲对儿子能有什么阴谋诡计。朕要是对他有阴谋,在他生下来的那天,就该双手掐死他。何至于现在满头白发,活活被他气死。”
“朕后悔。”
萧衍哭道:“他小时候,朕不该那么宠着他,不该那么早就声称立他做太子,将他架在火上烤。朕当初只想着疼他,给他最好的,没成想是害了他,让他遭人妒忌,做事不知收敛,又养了一身的坏脾气,最后落到有家归不得。”
萧衍是个性情中人。
他并不是自幼长在皇室,相反是个武夫出身,萧赞是他的第二个儿子。他第一个儿子,有些笨,长得也不好看,他心里不喜欢。萧赞出生之后,他便格外喜爱这个二儿子。这个孩子聪明活泼,长得漂亮,萧衍把他当心头肉,给了他无尽的溺爱。
没想到有一天得知他并非自己的亲骨肉。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捅向他的刺刀。皇子的身份时,他享受偏爱,顶多招人嫉妒。然而一旦被发现是个冒牌货、孽种,那些嫉妒,全都化作恨意,要趁机撕碎他,至他死地而后快。
其实在他十岁的时候,萧衍就隐约发现这件事了。
小的时候看不出来,然而越长越大,萧衍就发现,他的模样,跟那个死去的萧宝卷十分相似。尤其是鼻子和嘴,只要见过的人,就能看出其中的血脉关联。
萧衍当时的心情,非常懊丧。他没想到自己最钟意的儿子,竟是别人的种。
这个孩子,不该活着的。
他应该杀了他,可他不忍心。那是他从襁褓中看着长大的,从小抱他亲他,视若珍宝。他早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亲骨肉,杀了他,怎么下得去手。
他只能装作不知道。哪怕是身边早有太后,或是别的大臣们都看出来,多次向他暗示,他也假装什么都听不懂。他日渐长大,和兄弟间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他怕他继续留在京中,会害了他,所以给他封王,赐了他一块封地,想保他下半生平安。没想到父子却因此生了隔阂。因为他立了三皇子为太子,这孩子便受了伤,觉得自己失去了父亲的疼爱。萧衍生怕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方设法瞒着他,他却像个失了宠的孩子,拼命要探究其中的缘由,非要知道父亲为什么不爱他了。
明白之后,他便发了疯。
萧衍此番出兵,攻打魏国,一方面是为了军国大事,然而更多的,心中有个隐秘的念头,想打听自己那个孩子的下落,想将他带回来。他怎能看着自己最爱的孩子埋骨他乡,无家可归。
可惜,他终究是倔强,不肯再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