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韬光听营外的士兵描述起萧赞的形容。
他是孤身一人。
没有任何随从,只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棕马,马上也没有行囊。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不过看起来,是跟人走失了,看着孤零零,有点怪可怜的样子。士兵们搜了他身上,没有发现武器、干粮,和水,口袋里也没有搜到一文钱。士兵们看他脸色青黄不接,形容憔悴,猜测他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他衣服上的灰尘,和靴子上的泥土也正好印证了这一点。这位梁国皇子,驸马都尉,看起来是一副行将讨饭的样子。不知道他是怎么上的洛阳。
贺兰韬光知道齐州变乱之时,他弃城跑了,还以为他至少身上带着财物,身边带着随从,没想到他竟落魄成这样子。左右询问,要不要将此人抓起来,或者杀掉他,贺兰韬光冷笑一声:“杀了他做什么?留着他吧。让他知道,若没有驸马的身份,他在中原,别说容身之处,连个狗窝都找不到。”
“那……公主的事……”
贺兰韬光不以为意道:“他既然要,那就把人给他吧。告诉他,公主悬梁自尽了。"
虽然云氏已经完了,但毕竟也是公主,贺兰韬光可不担这罪。他嘴上说的不屑,到底是心虚,不敢当面见萧赞,让人将他打发走。
萧赞见到了她的尸首。被一张草席卷裹着,丢到他面前。他不知道那是个人,直到看到了从草席一端露出来的头发。头发尤其的长,颜色尤其的黑,像墨汁倾倒进了水里款摆出的形状,是一种接近流动的状态,在寒风中柔软地荡漾着。他愣住了,小心翼翼地跪下去,用手,扒开那卷子草席。他先看到的是她的手。一只细嫩雪白的手,五指光滑如葱,指甲盖圆润,只是伤痕累累,遍布淤青。
她身上的首饰,都被摘光了。头上的玉簪,珍珠,腕上的镯子,甚至戒指,耳朵上的玉石耳珰。是被人硬生生拽下来的,耳朵被扯破了。衣衫凌乱,几乎是半裸着,脸上除了血便是淤青,但还是能认出样子。
是她。
那些士兵们在远处看着他,怕他会发疯。然而萧赞只是跪在那,盯着那尸首看了许久,眼神黯淡,茫然呆滞。他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哭,也没有闹。过了许久,他伸出手,将人从席中扒了出来,置在怀中,替她掩上胸口,将衣裙系好。他像是小孩儿玩泥巴一样专注地坐在地上,替她梳理头发。她的头发混着血凝固在了脸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拨开,并拈出一小缕进了她口中的发梢。他抓起一把冰冷的雪,在她脸上搓着,搓掉血污,将她手上的血也用雪搓净。然而他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给她裹在身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久久跪在那不动。
到黄昏时,天越发冷了,又是下大雪。
萧赞抱着个死人,在雪地里跪坐了一夜,那人都冻僵了。士兵们私下里,一边烤火,一边议论,这人是不是疯了,还是傻了。琢磨不透。没有人上前施以援手。士兵们以为他脑子出了问题,过去踢了他一脚:“这么大寒天,不怕冻死,赶紧走。”他还是抱着个死人,一动不动。夜里,他大概是感到冷了,曾挪动尸首,仍然是搂抱着,蜷缩在辕门下躲了一会雪。士兵们看到他靠在墙角,用手抓起一把雪,塞在嘴里,木然的咀嚼。有人同情,悄悄给他拿了一罐子羊汤,放在他脚边。冻成冰了,也没有吃。第二天,风还在吹,雪还在下,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有士兵看见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抱着那具尸体,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他想带着尸体骑马。但那匹马太瘦了,背不动两个人。马这段时间没怎么吃草料,瘦弱的厉害。他害怕把马压死,只能将尸体放到马上。他自己牵着马缰绳,在前面牵着走。他出了洛阳城,顺着路一直走。他一会听到咚的一声,回头去看,原来是尸首从马上掉下来了。人死了,身体僵直着,不好固定。他重新将尸体扶上马背,但仍然时不时地会掉落。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停下来,将她放回。他感到筋疲力尽,双腿沉重的仿佛灌了铅一般。鞋底的泥有一寸多厚。他喉咙干涩疼痛,如饮了岩浆,身体虚弱无力。他找到了一片背风的山坳处,停了下来。他将尸体从马背上抱下,置在雪地上,然后开始挖坑。雪下的太大,泥土也冻着了,很不好挖。他用木棍做工具,尽力地挖。他害怕坑太浅了,山里有野兽,会把尸体给刨出来,所以努力想挖深一点。挖一会儿歇一会,挖到黄昏时,才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合适的土坑。
他将尸体放进去坑底,手脚摆放平整,然后一把一把地撒土。用黄土将尸体掩埋了,他不太放心。又从附近搬来一块一块的石头,堆在那泥土上,直到堆的高高的,成了一个小小的石丘。他想要立一块碑,却不知道碑上该写什么。他不想让人知道这里是她的坟墓,害怕有人会来打扰,最后只得作罢了。只放一块无名的石头在墓前。
他走了。
他该走了。他累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那匹马已经很多天没怎么吃草,饿的不堪了。这是他从南梁逃亡来魏国时,所骑的那匹马。这么多年来,什么都失去了,身边什么都换过了,唯独这匹马儿没有换过,它是一匹来自梁国的马。
他来到马前,解去了他背上的鞍子,解去了他的辔头,让它变成了一匹自由的马。他摸了摸马的脖颈,对它说:“去吧,去吧。”这通人性的畜生用头蹭了蹭他的脸,伸出热乎乎,滑溜溜的舌头,舔了他一脸口水。
他再度摸了摸这畜生的脸,摸了摸它的温顺的眼睛,低声对它说:“去吧。”
马儿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舔了他一阵,便转身离去了。
他想去一个地方,可他想不起自己该去哪。大雪茫茫,他蹒跚地在雪地中走着。该去哪儿呢?他辨不清方向。他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不知哪里传来清亮的钟声,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又仿佛是在此山之中。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刚离开梁国来到北魏,寄宿在某个山寺中。他夜里睡不着,天外传来的,仿佛也是这样的钟声。
他灵魂一震,好像一瞬间,尘埃落定。
他寻着那钟声找去。他听说洛阳城外的山中,处处是佛寺。他循着山路,一路攀行。他看到很多房屋,进去,却都是空荡荡的,没有看到一个活人。有的房屋是荒废了许久,门前生了荒草,房梁上结满了蛛网。有的房屋,主人似乎刚离开不久。
贺兰逢春发动河阴之变时,京城和郊外就有不少百姓逃走了,京师萧条,人口顿减。这些看着还很干净的房屋,应该是贺兰麟入洛的时候,主人才搬走的。一个地方,适不适合安居,百姓们比谁都明白。逃的早的逃的晚了,终归是要逃,然而最终也还是都逃走了,只剩下一片荒野。他不小心闯进一家房门,看到房屋内横七竖八倒着的,是几具尸首。尸体身上有伤,似乎是被人杀死的,就这么在房屋内腐烂生蛆,也没有人收拾。
他离开这里,继续寻找寺院和钟声。
他一边走,一边用拾来的剪刀剪去头发。
他没找到他想找的寺院,只找到一出衰败的破庙。屋檐倾颓,瓦砾遍地,佛像的油漆已经剥落,黄鼠狼在佛龛下做窝。他实在走不动了,在寺中找了个房间,找到了一张铺了稻草的床,勉强收拾了一下。用稻草擦去桌子上的灰,找了块破布,将床上铺了一下,疲惫至极地躺了上去。
半个多月后,才有人发现了破庙中的尸首,并由他留在桌上的信,知道了他的身份。他不是饿死的,而是病死的,房屋中有生活的痕迹,还有他亲笔写的遗书。遗书不是写给某一个人的,而是一首诗。落叶诗。春风春日此时同。一霜两霜犹可当。五晨六旦已飒黄。得到遗书的人,知道这首诗是驸马都尉萧赞写的诗,是首有名的诗。对方根据那字的笔迹,还有死者的容貌,还有他身上的一块玉佩信物,猜出了他的身份,正是失踪已久的驸马萧赞。这可是个名人,遗书也是名作,对方便悄悄将他的东西收走了,准备有朝一日拿出来,卖个好价钱。
至于他的遗骨,只是草草的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