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杨邑的感觉是对的。
四月底那天上午;他在齐云山看见的确实是陈秋石;说看见不准确;应该是感觉到了;尽管在他们中间隔着长长的路程和密密麻麻的树丛。杨邑后来为他和陈秋石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出现在觉灵寺东西两侧而惊惶不已;他觉得在这片战场上;正面交锋的不仅是他和他的学生;还有他们的灵魂。
陈秋石被革职;杨邑是在半个月以后才知道的;他当时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对郭得树下的套子不以为然;觉得太龌龊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个时候让陈秋石失去兵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两军开战在即;师生反目成仇;厮杀于同一战场;他的心里是有障碍的。更重要的是;一旦撕破面皮;真的交火;陈秋石滴水不漏的用兵艺术;多少还有点让他畏惧。
关于陈秋石被革职之后的去向;在国军内部有很多传说;一种说法是陈秋石已被秘密押送到江淮军区;正在接受调查。还有一种说法;陈秋石已被其老上级接到太行山;又在百泉根据地重执兵符。第三种说法;陈秋石根本就没有离开大别山;正藏匿于某处;修身养性;随时准备东山再起。
杨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他一直纳闷;临阵易将乃兵家大忌;更何况陈秋石在抗战中已经将未来大别山北麓战场了然于心;光是一个陈秋石;就足以对国军的进攻构成很大的威慑;共军高级机关未尝那么愚蠢;难道就看不透这一点?而师部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还真的以为把陈秋石除掉了;弹冠相庆;以为从此可以在大别山北麓独霸天下;从此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了。对此;杨邑忧心忡忡。
军事调处的最后阶段;国军已经秘密调整了兵力;杨邑的一旅进驻肥西以西;岳西以南;其当面正是觉灵寺。觉灵寺的南边;就是西华山;北边是南岳山。西华山是淮上独立旅的起家的地盘;驻扎的是精锐第三团;原来是韩子君和郑秉杰的看家队伍;尤其以政权建设牢固著称;淮上独立旅的兵工厂、被服厂、物资采购站和转运站都在西华山的深山老林里;甚至还有秘密的弹药储备机构;是淮上独立旅的大后方。因为地势显要;易守难攻;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章林坡把杨邑的第一旅调动到西华山当面;也是深谋远虑的。
用兵谨慎;尽量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师生一脉相承的特点。杨邑调防至西华山当面之后;几次攀登觉灵寺主峰和妙皋峰、齐云山周边高地;对西华山境内进行详细勘察。他很快就发现;西华山确实是一个天然的屯兵基地。在抗日战争中;因同友军毗邻;这里没有太强的防御部署;而眼下情况陡变;共军似乎还没有从抗战的布局中调整过来;看来陈秋石失去兵权不是虚传。杨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岂料;自从那次他在齐云山下隐隐约约感觉到陈秋石的气息之后的第五天;情况发生了变化。情报显示;共军也做了兵力调整;其三团陈九川营和宁可家营已经分别在妙皋峰东南和西南设防。杨邑再次登上齐云山;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共军布防的痕迹;就在快要下山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共军的防御体系是没有工事的。这种小正面、少侧翼、大纵深、宽间隔的配置方式;不是常规打法;一般人不敢运用的。六个点式支撑体系;高低搭配;远近照应;看似没有防御工事;正面全在控制之内。可以说是对这个地形的极佳利用。
这只能解释是陈秋石的手笔。
当然;这种点式防御配置;也有漏洞;它应对的是大部队正面防御作战;却很难保障接合部的安全;尤其是夜间小分队偷袭;很有可能得逞。让杨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陈秋石果然在西华山庄;难道他看不出这个漏洞吗?
“5·21事件”发生后;杨邑分析了整个战斗过程;他还是没有搞明白;陈秋石是真的没有察觉防御漏洞;还是故意放开一条隐秘的通道;甚至有可能他就在等待;就在暗中配合这个事件。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所谓的“5·21事件”;就是龙柏偷袭南岳书院事件。
这段时间;密切关注陈秋石去向的;除了杨邑;还有章林坡和郭得树。郭得树密令龙柏;率领一个由三十人组成的精锐小分队;化装成残余汉奸董占水的队伍;连续二十多天;一直在西华山东南和西南方活动;其活动足迹已经印上了齐云山和觉灵寺;有几次甚至同陈秋石等人擦肩而过。
5月21日那天下午;龙柏在距离妙皋峰约三里路的淠史河边;在高倍望远镜里;据陈秋石钓鱼的位置分析;陈秋石就住在南岳书院。龙柏当即用电台向郭得树报告;郭得树给龙柏下了一道指令;活捉陈秋石;活捉不成;即将其击毙。
当夜月黑风高;龙柏行动了;率队从西华山西侧潜入;成功地避开陈九川的巡逻队;向南岳书院扑去;而在龙柏的小分队距离书院还有两公里的时候;院子内的一匹战马突然警觉;扬起四蹄长鸣不已。
龙柏最后看到的情况是;从那间亮灯的房间里冲出数人;一边还击一边突围;在激战中多数倒下。此时担任警卫的一个排已经从西边冲了过来;东边似乎也有部队行动的声音。龙柏不敢恋战;边打边撤;仍按原路后退。
第二天早上;淮上独立旅就给新编第七师送去一份措辞激烈的通报;称国军的此次行动;为第二个皖南事变;破坏和平;杀害我正在养病的高级指挥员;章林坡师长必须对此次行为负责。紧接着;《江淮日报》和《新华时报》都以大幅版面刊登“5·21事件”的消息;南岳书院血流成河;数名新四军官兵横尸血泊之中;惨不忍睹;书院内外;一片狼藉。报道说;我军正在南岳书院养病的高级将领陈秋石身负重伤;危在旦夕。而龙柏向郭得树报告说;早死了;早死了。共军这是制造假象。
郭得树相信了龙柏的话;还没等他向章林坡报告;章林坡的电话就来了;让他马上赶到师部;随他一起到西黄集把重伤的陈秋石接过来;到国军医院里抢救。
郭得树心领神会;驱车前往师部;章林坡已经下楼待发了。
车队过了窑冈嘴;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走近了一看;为首的是袁春梅;立在路中间;拦住了去路。
章林坡和郭得树跳下车;章林坡大张着两手向袁春梅说;怎么样;陈将军怎么样了?我们来把他接到淮上州;我那里有美国医生。
袁春梅站定;冷冷地看着章林坡和郭得树;脸上突然滚落两行泪珠。冷冷地说;不用了;陈秋石同志去世了。
章林坡似乎遭受了雷击;浑身一震;转眼就是热泪纵横;双手伸向袁春梅;连声说;袁女士;没想到啊;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情;章某心如刀绞啊……
袁春梅把手抱在胸前;逼视章林坡说;章将军;我们更没有想到;煮豆燃萁;亲痛仇快;竟然发生在抗战刚刚胜利的今天。
章林坡泣不成声;顿足悲鸣;口口声声说;一定要查办!可惜我一代名将;没有死在敌寇手里;竟然为我民族败类所害;汉奸残余;困兽犹斗啊!章某作为警备司令;驻军最高长官;难逃其咎;我一定要督察侦破;我要把凶手千刀万剐!
袁春梅说;章师长;不用侦破了;凶手就在贵部;而且我们已经调查了;这次行动不是汉奸残余所为;而是贵部有人蓄意谋杀;是有组织有步骤的;他的背后是谁;我们清楚;章将军也应该不糊涂。
章林坡说;袁女士啊;陈秋石将军罹难;我的悲痛不亚于贵军任何一位同仁。你这样说;我可以理解;这个时候;你们说出什么过头话我都不会在意的。
袁春梅说;我正准备去淮上州;不是去报丧的;我奉命向将军转达我新四军淮上独立旅通牒;请章将军敦促贵部交出凶手。我部正在筹备丧事;我们希望章将军深明大义;从补救和平局势出发;尽快查出凶手;祭奠陈秋石将军。
章林坡说;袁女士;此时此刻;我和贵部将领一样痛心疾首。虽然贵部指责凶手藏匿我部未必属实;我也鼎力寻查。若果在我部;章某愿亲献凶犯首级于陈将军灵前。若非我部奸细所为;侦缉凶犯章某也责无旁贷。
见章林坡说得动情;袁春梅的脸色才似乎有所缓和;抹抹眼泪;庄重地说;那好;我部拭目以待。我们对贵部的惟一要求;就是对杀害陈秋石将军的凶手绳之以法。明天我们在南岳山举行陈秋石将军公祭大会;届时我们希望看见章将军兑现承诺。告辞了!
七
南岳书院天低云暗。悲愤的哭声从压抑的胸腔里渗出;穿过高墙;密密匝匝地洒落在山庄外面的毛竹林里。
一口大黑棺材安放在书院正中。部队佩戴黑纱;肃穆伫立。十几名战士在山庄外面撒纸钱。
陈九川身背双枪;臂佩黑纱;立于大门一侧;密切注视来来往往的人流。陈九川是昨天夜里才知道陈秋石被乱枪打死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听刘锁柱说“陈旅长死了”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一阵抽搐。
公祭大会设在书院内;正房悬挂着白底黑字横幅;两边瀑布一般悬挂着挽幛。除了国民党地方官员;新编第七师派出了郭得树和杨邑作为代表参加。章林坡没能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