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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第2页)

这也太长了呀!你看,裤腰都提到腔子上了,脚还没出来!我怎么穿?怎么走路呢?

黑石头(7)

娘又笑一下说,你不长吗?长大就不长了。

我嫌新棉裤大,没穿,转天早晨又穿上旧棉裤提上树皮桶桶掐苜蓿去了。

其实,再穿不了几天棉裤了;已经是农历二月了,春天已经悄悄地到来了黑石头。虽然,我们通渭类似高寒阴湿山区,但是春天毕竟来了,阴山洼洼的残雪还斑斑点点闪着蓝莹莹的白光,阳坡上的青草芽芽已经冒出地皮来了,山坡上的冬麦地也开始由黄转绿。从上前川背后的山岭上往远处看,一层又一层的山头就像升起了一层淡淡的绿雾。空气也像是比冬天的干净鲜亮,吸到嘴里舒服得很,有一股青草芽儿的气息。

苜蓿地就在黑石头村背后的山坡上。苜蓿长得真快呀,前几天来掐苜蓿,还要把地面上的土疙瘩刨开才能掐到黄芽儿,现在就不刨土了,因为苜蓿芽芽已经把地皮拱翻了,长出来半寸长了,圆圆的叶片由黄色变成嫩绿。

掐苜蓿的人多得很,在我爬到最高的一块苜蓿地的路上,我看见所有的苜蓿地里都有人,长得好的地里有十几个人。经过严寒和饥饿,吃了一冬荞皮和谷衣的人们看见了苜蓿,就像春天赶到绿草地上抢青的羊群,抢着掐嫩芽芽。有的人掐下苜蓿就往嘴里塞,嚼得牙都绿了。

可是,我再也看不见庆祥和吉祥了,也看不见扣儿了。吉祥和庆祥去福利院了,扣儿早就殁了。

扣儿殁得太惨了。

那还是我和我娘拆房子卖椽子的时候,庆祥和吉祥到家里来找我,说是拾地软儿去。那些天我们几乎天天拾地软儿,还叫着扣儿。所以那天我们路过扣儿家的大门,庆祥和吉祥又跑进去叫扣儿了。

我没进去,自从扣儿娘拿灰爪打了我和我娘以后,我再也没进过她家的院子。我害怕扣儿娘。扣儿娘的眼睛红红的,水汪汪的发着亮光。人们都说,吃过人肉的就是那个样子。人们还都说,扣儿兄妹五个人,两个哥哥跟他爸讨饭去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死了,白天扔到山沟里了,晚上她娘又抱回家,煮着吃了。

扣儿,扣儿!庆祥喊着跑进扣儿家院子,我从大门口看见他往人住的正房跑去了。像是扣儿不在那间房里,庆祥又出来了,往院旮旯走去了,我看不见了。他弟弟在院子中间站着。但是突然之间庆祥飞一般地跑到院中间来了,拉了一把吉祥说了声走!吉祥差点摔倒,趔趄了几步跟着庆祥跑出大门来了。庆祥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白得像是抹了石灰。我问咋了,他不回答,只喊跑,快跑!

我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也跟着跑。一直跑得喘不上气了,跑到人多的集市上,庆祥才停住脚步。我们都站着喘气,然后庆祥才说了他为什么疯跑!他说他进了正房没找到扣儿,出门一看灶房的门缝往外冒热气,他就又往灶房找去了。一推开门,扣儿娘正烧火哩,听见门响,转过脸来问他做啥?他说找扣儿拾地软儿去。扣儿娘说扣儿去舅舅家了。他有点不信,昨天还一起拾地软儿的,便问了一声扣儿啥时间走的?扣儿娘说今早走的。他又问跟谁走的?扣儿娘说,你问这么详细咋哩?庆祥说,他刚进灶房就闻到一股怪味道,那味道是灶上的锅里冒出来的,锅里咕嘟嘟响。那气味香得很。但是说着话,他突然看见扣儿的毛辫子搭在水缸盖上。他以为扣儿藏在水缸后边了,故意叫她妈说谎话骗他哩,就又喊了一声扣儿并且走过去看,但令他惊愕是水缸后边空空的,就是扣儿的辫子长拖拖地放在水缸盖上。他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后来扣儿娘又扭过脸问他:你站着咋哩?他看见扣儿娘被灶火照得红赤赤的眼睛,吓得他转身就往外跑。

这天我掐了满满一桶桶苜蓿。往常拾地软儿,几个人光顾玩了,今天就我一个人,掐苜蓿掐得快。

我每天回家一推开大门就喊一声娘。每当这个时候,娘总是答应一声:

哎,我的娃,你回来了吗?

我回来了,我回答。有时候我娘还要说,把桶桶拿过来我看看,我的娃拾了多少地软儿。当我叫她看的时候,她拨弄着地软儿总要夸我几句,说拾了这么多地软儿呀,我的娃长大了呀,有本事了呀。无论我拾的地软儿多与少,她都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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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头(8)

这天因为掐苜蓿掐得多,我有意要给娘炫耀一下,所以使劲儿推开大门,大喊了一声娘,娘却没有应声。

哎,娘怎么没声音呢,是这几天做裤子累了,这阵儿睡着了?这么想着,我就又大声喊道:

娘,我回来了!

娘还是没有应声。

我心里察觉到有点不对头,噔噔噔几步就进了房子。

娘,你做啥呢?

进了房子,我又问了一声,因为我看见娘跪在窗前的炕上,像是在从窗棂上往外看什么。几个月了,娘总是佝偻着脊背坐在炕上,手搭在盖着双腿的被子上,有气无力的样子。而她现在的姿式却很精神——她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就像个很健康的人一样。

但是,我的心突然猛地一跳,胸腔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突然掉下去了,掉进无底的深渊里去了。

我看见了一样东西——一条布带带挂在窗棂上,布带带的两端系在一起。娘的脖子搭在这条布带带上。

娘!我急促地喊了一声,往前扑过去。我的膝盖在炕沿上碰了一下,但我没感到痛;我跪着爬了两步,抱住了娘的腰。我用力往上一举,娘的头就从布带带里退出来了。娘的身体轻得像一包棉花,一团羊毛,我都能抱起来嘛!

娘没死,我绝对相信娘没死。当我把娘抱下来的时候,娘的脸色还像她平常一样,非常平静。娘的头在布条里套着的时候,她的膝盖还在炕上跪着。只不过她的身体比平常伸得直一些,脖子也抻得长长的;娘在没挨饿的年月里就是这样挺着身板走路,抻着脖子站立,她的脖子平常就显得光滑并且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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