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离京时是春日,也是风和景明的好天气。
桓煊在殿前降车,换乘步辇,行至一半,廊下出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皇帝身着晏居常服,肩披狐裘,头戴黑色纱帽,隔了几丈远都能看出他两鬓斑白,脚步虚浮,脸色蜡黄而惨悴,显然饱受病痛折磨。
若非衣裳是明黄禁色,桓煊差点认不出眼前的中年男子,竟是他记忆中魁伟不凡的父亲。
似乎也没有记忆中那么高了,不知是因为后背开始佝偻,还是因为他自己长高了。
桓煊令内侍停辇,下了辇,快步拾级而上,走到皇帝面前,下拜行礼:“儿臣拜见陛下。”
皇帝忙将儿子扶起,眼眶发红:“总算知道回来了。”
当初分别时父子俩闹得很不愉快,皇帝仿佛全忘了,此刻他就如普天之下所有爱子的父亲,只有浓浓的舐犊之情。
即便桓煊知道这与他在边关数度大捷有莫大的关系,仍不免心下恻然。
“儿臣不孝,久缺定省,请陛下责罚。”他说着便要再拜。
皇帝一把扶住儿子,不满道:“还陛下陛下,连声阿耶都不叫,可是心里还在埋怨阿耶?”
“儿臣不敢。”桓煊道。
皇帝拍了拍他的后背,苦笑道:“你这小子有什么不敢,当年跑到安西去,不就是和朕置气。”
他携着儿子往殿中走,一边感叹:“不过你在安西打的那几场仗着实漂亮,不堕先祖之威名,有子如斯,朕甚感欣慰。”
“阿耶谬赞。”
皇帝语重心长道:“如今河朔三镇节度使府内乱,群盗蜂起,边患屡兴,朝廷一将难求,朕的社稷江山,往后还要多多仰赖你。”
太子要他交虎符,皇帝的意思却是要他继续统兵,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桓煊目光微动,行礼道:“阿耶言重,儿臣惶恐。”
两人走进殿中,皇帝拉着儿子连榻而坐,命黄门摆膳奉茶:“本该与你痛饮几杯,奈何医官叮嘱了不能饮酒,只好以茶代酒。”
桓煊道:“阿耶的风疾可好些了?”
皇帝苦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待你阿兄昏礼后,朕便住回温泉宫去。”
正说着话,宫人捧着盘碗、食案走进殿中。
皇帝道:“先用膳。今日没有别人,就我们父子好好叙话。”
说罢,亲自执起鎏金忍冬纹酒壶,为儿子斟酒:“今岁新贡的,虽然你在安西,怕也喝不到这么好的。尝尝看。”
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注入琉璃杯中,宛如红宝石一般晶莹。
桓煊捧杯饮了一口,赞道:“果然甘醇。”
皇帝笑道:“喜欢就带几坛回去。”
“多谢阿耶。”桓煊道。
父子俩对饮数巡,皇帝放下茶杯,若有所思道:“你在北边,可曾听到过萧泠的消息?她当真死了?”
桓煊轻轻撂下酒杯,眼中流露出些许遗憾之色:“儿臣也曾派人多方打探,萧泠当时身中流矢,当场毙命,断无生理,许多人都可作证。”
皇帝皱起眉,摇头叹息:“可惜东安王一生忠烈,膝下无子,惟得一女,谁知天不假年,血脉就此断绝,实在可悲可叹。”
话是这么说,眼中却流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二十多年前那场大乱之后,朝廷势弱,积重难返,节度使的势力却日益膨胀,表面上臣服于朝廷,实际上与裂土而封的诸侯相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