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拿着笔舔墨,等那支笔吸饱了墨水之后,她提着手腕思量了一会儿,片刻才下笔游走。
亭子里没有点灯,只有半盏冷月,很难看清。她也不需要看清,只顾着感觉落笔,嘴角一直噙着浅浅的笑意,除了那狂放了些的举止衣着,似乎和平日的兰沁禾没什么两样。
慕良等着她写完,兰沁禾搁了笔仰头灌了自己一口酒,慕良便拿起了那张纸,对着月亮仔细辨认上面的字。
这字写得潦草又粗犷,和兰沁禾平日写得小楷全然不同,上面的墨又浓又重,笔锋之间处处戾气,慕良读完,猛地倒吸了口凉气。
“娘娘……”这东西写不得啊!
兰沁禾浑然未觉,她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亭子,闷了一口酒哈哈大笑着,“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她醉得站不住,却还有力气单手抬起那酒坛,斜着身子仰面喝酒,“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她喝得肆意,大半的酒水都洒在了身上,坛里便不甚多少。
最后一口酒尽,女子猛地一把将酒坛砸落,碎在地上炸起一阵惊响,她脸上的笑意也全然消退,那双一直以来温和的杏眸里布满阴沉,眉宇间也缠上了狠戾。
慕良低头看手上的纸,那最后一句是: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这是当年李商隐的诗,前头写的怀才不遇壮志未酬,最后一句写的是小人猜忌。
「小人们以为凤凰把腐鼠当做美味,没完没了地猜疑高洁的凤凰要同他们抢夺」
这话李商隐来说就罢了,可兰沁禾来说,那小人指的就是……
慕良当即撕了纸,将其生吞入腹。
兰家二十年的隐忍蛰伏,好不容易新皇换了旧皇,局势稍好了一些,若是这首诗传了出去,立即就能满门抄斩。
太后手里还有先皇的一道旨,随时能将兰家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界。
“你怎么撕了?”兰沁禾望见了慕良的动作,倚着亭柱挑着眉,“写得不好?”
慕良没有说话,这话他不敢回答。
兰沁禾倏地嗤笑一声,“是了,又不是我写的,我哪有这般的胆量,就连用古人的东西,也得借酒壮胆。”
她侧过了身,背靠着栏杆,眼神缥缈,不知望向了何处,“外有倭寇,内有奸佞,武缺良将,文缺直臣。慕公公,我十八进的国子监当博士,一数也快十年了,十年的时间,每一任的三甲都是我的学生,那么多的进士,可朝廷还是年年缺人,我亲眼看着他们从一腔正气变得长袖善舞,所学的心理也不知道还剩几成。”
女子回眸,侧着脸望向慕良,“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因为他们去的地方,我一辈子也进不去。”
……
“千字不到竟然错了三处,睡前连着下一篇一起过来重默,将文抄写二十遍,明早我出门之前送过来。”
“诵文落笔没有一点恭敬心,心性浮躁,连圣人的名讳都能写错,跪去祠堂念书,把气性洗干净了再过来。”
……
“把剑捡起来!这会儿就抖成这样,日后你在战场上是不是直接昏过去!”
“穿两件铁甲上马,再射不中不许吃饭。”
……
兰沁禾靠着栏杆坐在了地上,她吃吃地傻笑了两声,眼中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嘲讽,笑着有泪滑下。
“祖母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占着民脂民膏的蠹虫。”她喃喃着不知道说给谁听,“酗酒赌博还豢养戏子,天下得我,是百姓之灾……”
声音渐轻,女子说完,坐在石阶上歪头睡了过去。
慕良上前,看见那张脸上泪痕纵横,浑身上下冰凉透骨,没有一丝暖意。
她身上满是酒气,比一旁地上碎裂的酒坛更加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