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听到这,神情已经有些惊讶了,没想到贾兴林小时候居然有这样的遭遇。
“可什么叫祸害遗千年啊,”宋书远说到这,自己都笑了一声,“这贾兴林在江里漂了两天两夜,硬生生地扛着没死,最后被一搜过江的客船救起,船上坐着一个道长,见这个小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将他带回了道观里,打算收为弟子。”
“可贾兴林在道观醒来后修养好了身子,不知怎么觉得当年推他下江的爹应是有什么苦衷,或是他娘不知道此事,说不定很伤心。就瞒着道长偷偷跑回了家里。这一回去,门还没进呢,就瞧见他娘抱着他刚出生没两月的妹妹往外边走。”
“贾兴林就跟着啊,看到他娘把他妹妹扔到一条小河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贾兴林顿时不敢回去认亲了,他自然是害怕自己再被丢到大江里,那不一定能再捡回一条命来。他等娘走远了,一路追着妹妹,喊人救命。”
“幸好有好心人路过,把他妹妹救了上来,他抱着哭喊不停的妹妹一路回了道观,又是门没进,看见道观门口有一对夫妻下跪求道长收养他们新出生的小孩,道长摇摇头,说了句观中贫穷,一口饭都腾不出来了……”
说到这,宋书远还吊他们胃口,故意道:“你们猜,贾兴林这时候是怎么做的?”
方景星举手发言:“正常人应该会……求道长收下他妹妹?这时候的贾兴林看起来还挺有良知的,毕竟把他妹妹救了回来。”
“那他不是正常人喽。”季鸣月就往反着猜,“他肯定是把妹妹扔了。”
“欸,是。”宋书远点点头,“他怕道长看他妹妹可怜,好不容易腾出口的一口饭要给他妹妹不给他,便狠心想要将妹妹丢了,但是道观边上没有河,他就把妹妹丢到了附近的山上去。心想指不定有猎人或是采药的人路过,就把妹妹捡走了。”
“第二日的时候,他还偷偷上山去看了看,结果他妹妹还真不见了,他有些高兴,正想要回去,走了两步却瞧见了空落落的襁褓,边上还有一串脚印……”
方景星惊讶捂嘴:“难不成是被山里的野兽……”
宋书远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贾兴林跟着脚印一路过去,发现了一窝狐狸的巢穴,自己的妹妹正七零八落地躺在其中,身上是没几块好肉了,他吓得跌倒在地,那两只成年狐狸扑上来咬他,贾兴林便拿起防身的小刀和狐狸搏斗……”
季鸣月张了张嘴,恍然道:“最后带回来了一根狐狸尾巴。”
宋书远点点头:
“这便是那仙狐的来历,之后他就一直在道观中生活,不过没多久那老道长死了,道观因太穷就闭了观,大家各奔东西,他也随处漂泊,期间遇到了不少事……总之最后还是回来了海州,他的出生地,开创了修香教。”
听完这简短又道不尽的故事,大家一时都没说话,还是常许第一个道:“其实那位拒绝那对夫妻的道长,不一定不会收留他妹妹。”
“唉,”宋书远抿了口茶水,摇摇头,“他都能把贾兴林捡回去,怎么会没有慈悲之心呢?不过是看那对夫妻在生子不举的时候还选择把孩子送到道观来,觉得他们尚存良心,故意那么说罢了,指不定后来说了很多劝导的话。”
“但是贾兴林很害怕了。”季鸣月凉凉道,“他都不敢赌。”
“是。”宋书远赞同她,“他当时也只是个六岁的小孩。贾兴林是个复杂的人,审问时,他自己都难以说清这几十年的人生究竟遭受了什么才变得如此,不过关于这第一缕恶念的事,他回忆的时候仿佛历历在目,有很多细节,只是……唉,现在也不重要了。”
不重要?
确实,他是个不重要的人,不然怎么会被丢掉呢?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重要的时候是发现自己决定了一个两个月婴儿的生死,他因此切身体会了丢掉他的父母的重要的权利,六岁的贾兴林就被这过于重要的权利皇冠压垮了。
但从此之后,性命在不重要的他眼中都不那么重要了。
不过他也是重要过的,作为和朱侍郎官私勾结的重要人物,无数钱财要从他手中流过,他是重要的枢纽;作为修香观的教主,他是帮他们摆平那些无伤大雅的小罪的可靠大哥,是每天带领早课晚课传教会的精神支柱,这不能算不重要。
可重要的似乎是枢纽,是教主,是大哥,是精神支柱,而不是他,他本人好像不能算重要,因为能代替前面那些的人太多了。
他就想起第一次觉得自己重要的时候,并无数次地用这方式来撑起头顶的权利皇冠。他发现自己只要杀足够多的人,就不会在午夜梦回看见妹妹七零八碎的那一幕时,感到窒息的沉重要压垮他。
他明白性命很轻,而他要是一个重要的人,必要许多附加价值,就像那些人给捡来的野猫治病、吃饭、买玩具,慢慢地这猫身上的价值就很多了。他吃着昂贵药材的保养品、人们求之不得的秘术制成的灵丹,觉得自己的价值比寻常人多了许多。
可他还是觉得性命很轻,所以他不怕死,哪怕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害怕。
他收了很多寻常的弟子,他们有寻常悲惨的命运,寻常不幸的遭遇,但他们不觉得自己性命很轻,总是期待着“得道成仙”,或是“重头来过”——怎么可能呢?这些稀巴烂的人生造就的稀巴烂的人。
可是他们怎么能这么怕死?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很重要?都是些他一个命令就能碾碎的小小蝼蚁。
……不过将死之时,他忽然感受到自己性命的重要了。
他被押去大诚最重要的刑狱机构海西路提邢司审问,从他身上牵引出远又高的朝廷上那一桩桩血黑的牵扯勾连,这是数不清的钱财,数不清的关系链,这么重要的东西,好似就顶在他这一颗头上了。
贾兴林不得不感受到自己性命之重要,不过当那判他有罪的判官口若悬河地细数了他贪污多少钱财、而一句略过他犯过的所有杀孽时,他又茫然觉得性命是不重要的,所以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直到他人头落地时也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