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我把复审的题本带来了,请额娘过目。〃福临说着,吴良辅跪进折匣。太后的贴身女侍苏麻喇姑接过打开,双手放在太后的御案上。
庄太后先吩咐太监:“请郑王进宫。〃然后对福临说:“皇儿,你还是从安郡王和佟皇亲两家争圈民地说起,近日朝廷里都有些什么议论?〃很多次了,不等福临细说,母亲已把朝中大事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福临知道,这些进宫侍奉母后的福晋、命妇们,等于是一个副朝廷,但他还是对母亲的明睿感到惊奇,不由得说:“额娘,你什么都清楚吧?〃庄太后避开他的问题,只静静地望着他,道:“说吧!〃于是,从午门自戕案到陈名夏狱成的全部过程,由皇帝绘声绘色地向皇太后叙述了一遍。听罢,太后不表态度,低头去看题本。
郑亲王进宫来了。他向皇太后和皇上的跪拜被止住,太后赐给他一个座位……那是一个杏黄色的织着龙纹的锦缎坐垫,置于太后右侧向南较远的地方。郑亲王盘腿坐下,因为这一阵走得太急,止不住喘着粗气,脸色泛白,看上去很虚弱,和他魁梧肥硕的身材很不相称。太后连忙命太监赐茶,并和悦地说:“王兄年纪大了,要多多保重。行走不便,乘马进宫吧。自家骨肉,不必太拘礼。〃在紫禁城乘马,这是极高的礼遇。郑亲王非常感动,又要下位叩谢,再次被太后止祝他喝了那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方觉得心定平静,这才诚笃地仰望着福临说:“皇上是不是有赦免陈名夏的意思?〃福临不置可否。
“奴才就是为这事求见,请太后、皇上明察,陈名夏不能赦呀!……皇上很看中他的才学,但我大清富有四海,我皇上是平天下的主子,有能耐的人比河里的沙子还多,不少陈名夏一个!这人一向结党,是个反复小人,皇上早就瞧透他了……”济尔哈朗指的是两年前的事情:御史张煊弹劾陈名夏结党行私,铨选不公。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时,议政大臣谭泰袒护陈名夏,反而以诬奏反坐,判处张煊死刑。不久,谭泰因党附多尔衮论罪诛死,顺治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按张煊所劾陈名夏罪状再审。陈名夏竭力为自己辩解,到了理屈词穷之际,便哀哀哭泣,诉说自己投降有功,希冀免死。当时福临对议政王大臣们说:“此人真乃辗转狡诈的小人,罪实难赦。
但朕已有旨,凡与谭泰事有牵连者,皆赦而不问。若罪陈名夏,则失信于天下了。〃这样,陈名夏才得以革职留命。福临毕竟看重陈名夏的学问才干,去年,陈名夏复职。但刚得意一年多,又生出事来。
福临不大高兴郑亲王提起往事。因为就是顺治九年那次赦免陈名夏,他的出发点也是重才而不是守信。此刻他说:“朕观历代英主用人,无不用其所长摒其所短,如汉高祖之用陈平,魏武帝之容张绣。须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要掉书袋,郑亲王哪里是福临的对手!那些繁复杂乱的汉文,至今他仍是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石。但是他有对朝廷最实际的考虑:“皇上说的是。可陈名夏的大害不只在反复,要紧的是结党。二十九名汉官胆敢另立一议,本朝从来没有过!
陈名夏就是魁首,就是害群之马,不加严惩还成个朝廷?……”
福临半晌没作声,后来迟疑地说:“或者免官遣戍?……”
郑亲王叹息道:“皇上心地慈善,奴才真怕皇上养虎伤身。
这种不忠不义的小人,奴才瞧着都发怵。皇上这样待他,他对皇上又安过什么好心?〃他惴惴不安地迅速看了庄太后一眼,太后坐在她的宝座上,一如既往,端庄、慈蔼、温和,看不出可否。于是,他硬着头迫使出了杀手锏:“多尔衮摄政那会儿,皇上年幼,陈名夏不是夜谒睿王府,陈请多尔衮登皇位的吗?〃福临浑身一震,紧紧咬住牙关。郑亲王心疼地看着福临,继续说:“多尔衮虽然回答说本朝自有家法,非尔等所知,没有接受,但陈名夏立时由学士超擢吏部侍郎,从此大受重用。幸亏老天爷不佑恶人,多尔衮病死,不然……唉!〃郑亲王低下头,老态龙钟。
福临也低着头不出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济尔哈朗知道击中了要害。凡事凡人,只要和多尔衮逆谋有所牵连,就能立刻激起福临的憎恶;只要被多尔衮打击排斥过,就能立刻引起福临的好感。多尔衮一倒台,索尼、希福、鳌拜、遏必隆等人立刻参与议政,就是这个道理。
郑亲王站起,向皇太后和顺治躬身再拜。他真心疼爱这个十六岁的侄子,知道自己这么说会刺激福临,心里很觉难过,可又不能不说。他默默地望了福临一会儿,叹了口气:“唉,皇上不要过于劳累,奴才去了……”济尔哈朗走后,母子俩相对无言,不时交换一道目光。后来,庄太后轻轻赞叹道:“真是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她看定福临那目光游动的眼睛,温和地问:“皇儿,你的意思呢?”“陈名夏有罪,但罪不至死。汤玛法今天还有奏本替他讲情,说身为君上的,必得仁慈为本。儿一心施仁政、行王道,怎能随意诛杀大臣!〃太后微微一笑:“玛法道德高尚,是个仁义长者。但究竟是外邦人,不懂得中土民俗人心、历朝兴衰,更不懂得治理天下的根本。〃福临乌黑的眸子盯住母亲,竭力隐藏心里的不服。
“陈名夏并非不可赦。但是赦了陈名夏,李呈祥赦不赦?
他可比陈名夏罪名小官职低;陈名夏、李呈祥都赦免了,二十九名汉官结党如何处置?只得不闻不问,他们比陈、李更少罪名。三案都不定罪,议政王贝勒大臣服不服?满洲亲贵服不服?八旗将士服不服?皇儿,你坐江山究竟靠的谁?“福临一哆嗦,垂下眼帘,浓黑的睫毛簌簌抖动。
“能靠那些汉人吗?皇儿,我屡次要你想,今天还要你想,你以为天下汉民已经都臣服了吗?如今你身践帝位,本当懔懔然如以朽缰驭六马,稍有闪失,就会使太祖、太宗百战得来的天下毁于一旦。皇儿,你千万不可大意啊!……”福临觉得背上滚过一个又一个冷战,额头也渗出了汗珠。
他羞愧地低声说:“我只是想,陈名夏罪不至死,所以…………”庄太后温静地笑笑:“到了这个地步,还谈什么有罪无罪?〃略一沉吟,她说:“只须治陈名夏抹删谕旨、结党营私之罪。留发复衣冠的话,就不必提了。〃福临钦佩母亲。因为这样一来,不仅为福临曾首肯此话留了面子,也免得更激起汉臣汉民的反感。
佟夫人进了景仁门,绕过一架名为远山叠翠的大理石方屏风,穿过前院,由西侧门进了后院,见她的女儿端坐在寝殿前廊,身上洒满灿烂的阳光。廊边雀替上挂着几只金丝鸟笼,两个宫女给笼里添食添水。佟妃身子一动不动,只嘬着小嘴,扬着下巴颏,逗弄面前那只活泼的青绿相间、黄腹红嘴鹦哥。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有闲心!〃佟夫人风风火火地来到前廊,倒没有忘记向她的亲女儿请安。
佟妃转过脸,睁大圆圆的眼睛:“出什么事儿啦?”“你舅爷爷进慈宁宫,请太后一起劝皇上。也不知劝妥了没有!皇上要是非赦免那个姓陈的南蛮子不可,那可怎么办哟!〃佟妃今年刚刚十四岁。进宫时是个十足的毛丫头,还在玩抓子儿的年龄,因为想娘几乎天天哭鼻子。近年渐渐学会不哭了,却又怀了孕。自己还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孩子,眼看又要当妈妈,真是又惊又怕又喜又忧。她的小小的心里只装得下三个人:皇上、太后和她未出世的娃娃。别的她无暇去想,也没有兴趣。对这些朝政,她更是一点不懂。佟夫人进宫后对她多方开导,她依然不那么开窍,这时便说:“一个汉官,赦不赦的,有什么了不起!”“哎呀,好我的姑奶奶!我跟你说了这么些日子,敢情白费唾沫!这姓陈的南蛮子纠了一伙子汉官,专跟咱们过不去!”“不就是退还圈占民地那事吗?皇上说叫退,就该退嘛!〃佟妃在支持皇上这方面,毫不含糊。
“退百十亩地算什么,对咱们也不过九牛一毛。可那姓陈的蛮子又要杀投充人啦,又要处罚地方官啦,明摆着要倒咱们的架子,打咱们的威风呀!他要成了事,还有咱们旗人的好果子吃吗?……”佟妃稚气地望着母亲。佟夫人一拍手,叹着气叫一声:“我的小冤家!这事儿还挂着你呀!”“我?〃佟妃耸了耸细细的眉毛,有点惊异。
“可不是咋的!〃佟夫人赶紧把女儿搀进卧室,扶她在又软又厚的床上躺好。等宫女们都到外间侍候了,佟夫人才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压低嗓音,开门见山地问:“你就不想当皇后?〃这话太尖锐了,佟妃的脸〃刷〃地红到脖子根,简直象一块红绫,连颧上、唇边那些黄褐色的蝴蝶斑也被红晕盖过去了。她尽管入世不深,许多方面还是个孩子,但对自己的地位却非常敏感。皇后被废以后,她常常半夜醒来,悄悄地祷告苍天神佛,保佑她能有继立之分。这是她的秘密,平日决不敢有所流露。她本能地感到,如果她这〃非分之想〃被人发现,定会招致皇上的厌弃,温厚慈爱的皇太后也会憎恶她,她将如皇后被废为静妃、永居侧宫那样,被贬为庶妃或贵人,永无出头之日。她的从不敢出口的隐秘,竟被母亲一语道破,窘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脸红什么!〃佟夫人心直口快:“现今皇上虽说有一位皇子、两位公主,可他们母亲位份低。主位娘娘里,你第一个有喜。我看你这肚子尖,花花脸,准生儿子!母以子贵,历来如此,还有什么说的?……”佟妃微微一皱眉,连忙伸手抚摸自己凸出的腹部。不安分的小东西,正在肚子里踢脚伸拳。佟夫人的话其实多余,佟妃自己想过何止几百回。
“你继立皇后,原是十拿九稳,偏偏这姓陈的蛮子跟咱们作对。皇上要是赦他,对咱家算个啥意思?你当皇后还有啥指望?〃佟妃愣住了。她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