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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第2页)

雄兽脸色灰白,钟亮一头雾水,但老兽不管这些,牵过那兽说:走,跟我回家去,我们好好自己过,我们英年兽,有自己的命,怪不得别人啊……

刚刚的凶神恶煞都不见,英年兽被老的那头牵着,乖乖走掉了,临了,老兽回头,看我一眼,千言万语,唇未启,声先绝。

而我,独坐沙发上,浑身剧痛,嘴唇颤抖,想叫谁的名字,却又终于发不出声音。我应该叫谁呢,叫我的母亲,还是我的老师,他们都明白我,但,都骗了我。

母余说:别去找英年兽,别去,无论如何,别去。

这句话的意思,层层叠叠,原来是这样。

她讲给我听英年兽的故事,就像当年我师讲给她听的那样,她说我就是那个孩子,她还说:你如果长成偏执的孩子,我也不怪你,都是可怜的孩子——这恐怕是当年,她没有告诉他的话。

但鬼使神差,谁斗得过命运?我导师,风流惆镜、心狠手辣的永安大学名教授,推门进讲堂,看一屋齐刷刷新鲜人,于是点名,第三个,点到我的名,看见名字,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就看见了我的脸。我的脸,我们都见过,和我母亲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我脸皮薄,终于耐不住他再三叫我的名字又一次次回答,摔门而去,他大怒,骂我:你有种就不要回来!——我母亲离开他时,他必然也如此暴怒,摔掉实验室所有的东西,大骂:你有种就不要回来,带着那婴孩,有种,就不要回来!

但我回来了。

你看见我,我已经不明白你。

我们的故事,多么近,又多么遥远。

我眼前一阵模糊,但,用力掐自己的掌心,指甲刺进肉,几乎落血,我终于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倒是钟亮,终于回过神,第一句:他们行为艺术啊?

我不由笑,世界上真有如此头脑简单的人,他一定长命百岁。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抱我起来,说:师姐走,我抱你上车,我们去吃饭,我们去吃大补的,吃完了,就什么都好了啊。

我看着钟亮的脸,如此年少、英俊,你说他不懂,他又好像什么都懂,什么也不问,只抱着我,说,我们去吃好的,然后就什么都好了。

什么都好了。

一个星期以后,我接到陌生人的电话,电话中,青年男子声音硬咽,他说:他死了。一定是被他杀死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那头英年兽,我母亲一次次告诉我的那个姑娘甜蜜的情人,那个婴孩残忍的父亲,他活了那么久,他爱的姑娘,爱过他的姑娘,他的孩子,都死去了,现在,他终于,死去了。

那一天,是我导师死去以后的第七七四十九天。旧习中,最后一个为死去亲人焚香祭祝的日子。唱歌的孩子都知道七七一过,亡灵永归,夭人永隔。

英年兽多早逝。其祖命为死囚,卒于牢狱,命孤绝。故,英年兽散而不乱,固守其习,雄兽蓄长发,雌兽修短发,结亲于族内,万年不变。

英年兽长鳍,能于水中呼吸,背有气孔,能于土中存命。或曰:鳍与气孔皆为狱中刀伤链穿。莫知。

英年兽命鲜而体健,且只为其至亲所伤。得传:死牢中,妇杀亲子,因不愿世代为囚。英年兽终以此为性,若人之长其子。兽产其子,父杀之,母则助幼兽亡,五六中或有一生还,幼兽长成,归,杀父母,食其肉。

万古千年,英年兽性如此,命如此,其族虽孤而韧,貌美体健,歌舞欢乐,无人可摧。

长命者多苟且,有早逝者,其年英然,此日月盈亏,天地之道也。

卷九  来归兽

来归兽匿于昼而现于夜,难得一见,无缘人求而不得,有缘者不期而遇。他们是古代盗墓贼的后代,在所有坟墓被挖掘殆尽后,来到了永安。

来归兽身材矮小,瘦弱,目红,能夜视,指长而细。足扁平,掌心及足下有细密的茸毛,行无声。兽耳小,不善言,多口吃。肤极白,于日光之下极为刺目,夜则隐有磷光。此外,与常人无异。

来归兽喜静,喜食龟苓膏、黑米粥,厌恶烟熏肉和豆腐。喜砌砖块和打麻将。

永安地下有着亡者居住的城市,兽们就是城的修建者和维护者。大多时间,他们在地下忙碌地工作,夜晚下班才回到地上,匆匆回家,倒头就睡。他们是永安惟一知道亡者去处的物种。

目的不明的人们四方奔走,一掷千金,只为见死去的人一面,但是否有人如愿,不得而知。

有古语云: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来归兽侍亡者,但名来归,或从此愿。

即使是寒假,永安大学中也不乏人来人往,荷塘的花已落尽,层层叠叠,闲话当年。从西大门进,绕过荷塘,越过那条梧桐大道,左转,再在第一个路口右转,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桉树,在平原上处处都是这样的树,杂乱的树冠四季长绿,落叶不断,投下阴影。大学生物系动物学实验室的小楼全部笼罩在这阴影中。

我师常常站在窗前,看着那颗桉树,发呆,一根接一根抽烟。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从某个地方看,这桉树的树冠像某个神秘的形状。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是夏天,校园里的姑娘们雪白的皮肤炫耀地要把我眼睛灼伤,我告诉老师,他就笑,他说:这都没什么,她们没有一个是清白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他就说:你不明白吗?我们所有的,都是污秽而愚蠢的,没有一个人,有干净的血。他的眼神有些神经质,看着我,突然,抚摸我的脸,笑了,说:你当然最好,永远都不明白。

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故事了。

我推门进去——门有些旧了,发出干枯的声音——居然看见了他的背影,比一般南方人高大,头发剪得很短,穿棉绒质的厚外套,显得非常温暖。他看着远方,在抽烟。窗户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外面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我深呼吸,空气冰凉,颤声,问:你回来了?

他愣了一愣,在窗台上按掉了烟,回头,看我,微笑,说:你不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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