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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页)

十一月底的时候,秀珍的表姐终于无力拯救奶牛场,跑路了。我不知道她这次会去哪里,新疆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这都无关紧要。对于这个表姐,我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我只是觉得她跑路前应该跟我见一面,我不跟她计较我帮她干了多少私活,也不跟她计较她还欠了我多少工钱,我只想问她一件事,我们是亲戚,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每个人都有的牛奶,她非要说成是给秀珍一个人的福利?

表姐的奶牛场倒闭了,秀珍也就不再阻止我去别的牛奶公司应聘了。就这样,我又找了一家送奶公司。这家公司的应聘条件很简单,订出一百份奶。我找了原先的那些订户,想方设法订出去五十多份。然后,我又买了一个新水桶,又买了一只鳖,将这份工作搞定了。

让人头疼的还是三轮车。虽然天气一天天凉了,可三轮车的生意依然没有什么大的起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里涌入了许多的外地人,他们骑着形形色色的三轮车,身上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三轮车多了,警察查得也更严了。现在,我最怕的就是警察,有时,我感觉自己比在逃杀人犯还要怕警察。就算我干得再好,一落到警察手里,就得罚掉三百。车子还得扣上半个月,还得自己掏停车费。说起来,还真是他娘的不公平,是你硬要把我的车拉进去的,凭什么还要我交停车费?再说了,真要禁,把车扣下别还我不就行了?说到底,还是想罚钱。

但无论怎样不忿,车还得骑。秀珍、大囡、二囡,还有我那即将出生的儿子,都等着我去赚钱,等着我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原先,见到那些跟我抢客人的外地人,我会有些躲闪。可现在,只要是有生意,我就会像战斗英雄一样冲到最前面,不管对方是要送货还是载人不管活多重,只要有钱赚,我都干。

现在,除了白天,几乎每个晚上我都出去骑三轮车。大囡问我,爸爸,你不是说晚上不出去骑车的吗?是不是因为小弟弟要出生了,需要很多钱?我愣住了,孩子远比我想象中要懂事。我摸了摸大囡的头,说,爸爸挣钱养小弟弟,也要挣钱养你们,一样的。大囡又问,你不是已经有了我和二囡了,为什么一定要再生一个小弟弟呢?我又被问住了,想了好久才勉强答道,兄弟姐妹多了,家里就热闹了呀。而且,以后大了弟弟也好帮你啊,大囡想了一想,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看着她的神情,我觉得自己有些羞愧,为了那个还没出生的儿子,我竟然可以忍心将两个幼小的孩子扔在家里。我不知道,当她们以后长大了,会不会记恨我这个狠心的父亲。

这天,五点前我准时停了工,赶去超市接秀珍。现在,离预产期只剩一个礼拜多些,我可不能再让她上夜班了。我刚跟秀珍说这事的时候,她还有些不情愿,说这样不好,店长要说话的。我却坚持,这又有什么关系,不就再送一只鳖吗?我儿子可是什么都换不来的宝贝疙瘩。

我用力蹬着脚镫,载着秀珍往菜市场赶。我问秀珍想吃什么,秀珍却摇头说自己没胃口。我就劝她,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不为自己也得多吃些。正说着话,秀珍忽然啊了一声。我一惊,赶紧将三轮车靠路边停了。

怎么了?

秀珍没应我的话,一脸惊慌地低头看座椅。顺着她的眼神,我看见红色的人造革座椅上湿漉漉的一摊。

你尿了?

秀珍一阵脸红,不是,是羊水。

羊水?羊水破了吗?

我也惊慌了起来,以前秀珍怀孕时,可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不会又出了什么意外吧?我赶紧要拉着秀珍去医院。到了医院,医生给秀珍做过检查,说情况不算严重,但建议马上住院。秀珍说,家里还有孩子等着,明天再来行不行?医生答应了,叮嘱我要仔细些,有情况,要随时将秀珍送来。

我们回了家,两个孩子已经饿得不行了。我赶紧烧饭给她们吃。吃完了,时间也不早了,哄孩子睡下后,我和秀珍也躺到了床上。躺在床上,我们两个人几乎一句话都没说,我知道,秀珍和我一样,也怀着心事呢。一整夜,她都牵住我的手不放。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心在不停地出汗,湿漉漉的。后来,我也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生了一个儿子,又白又胖。我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突然就有几个面目不清的人从外冲进来,抱走了他。我想去追,但那椅子却长出了手,像藤蔓一样将我箍紧,丝毫挣脱不得。

我用力睁开双眼。此刻,秀珍依旧拉着我的手,就像拉着一条缆绳。我躺在那里,看着模糊的天花板,试图缓和一下自己的心情。可这没有用,梦中的那种恐慌和焦虑依然像藤蔓一样死死缠绕着我,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犹豫了一阵,伸出手,小心地将秀珍的手从我手上剥离。我悄悄地下了床,躲进了厕所。

我坐在马桶盖上,突然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心口发虚,四肢酸软无力,冷汗一阵一阵地从身体深处渗透出来。我疑心自己是生了重病,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孤独、恐慌、焦虑。这感受坚硬而庞大,夯土一般撞击着我的身体,远远超过我所能够抵抗的程度。

厕所里没有开灯,但我仍能看见一些杂乱而隐约的光,丝丝缕缕地在空气里飘荡。它们在空气中似乎幻化出了各种画面,时而张狂,时而嘲笑。这光让我变得更加烦躁,甚至伸手试图去捏碎它们。我将腿盘起来,闭上眼睛,我期望自己能避开这些光,躲藏到黑暗里头。但没有用,那些光依旧穿过我薄薄的眼帘,像闪电一样在我眼球上飞舞。

我开始默念《楞严咒》。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啰诃帝,三藐三菩陀写。南无萨怛他,佛陀俱胝瑟尼钐。南无萨婆,勃陀勃地,萨跢鞞弊。

我就这样一直默念着,念完一遍,再从头开始。就这样枯燥地反复。终于,念到第五遍的时候,我终于完全地平静了下来,就像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被驱赶了出去。再念下去,声音竟然也不一样了,似乎不再是我一个人单调的诵念,而是无数个我站在一起,层层叠叠,低沉浑厚,海一样的无边无沿。随后,我闻见了一股香气,这香气淳厚澄澈,在我口鼻间打个转,就直往我身体里面钻,钻入后,又不停地穿梭、流转,再从身体穿出去,复又回来。而每一次的这样来回,我的身体都会被带走一分重量。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到最后,我的身体竟然变得通透而舒畅,甚至我的人也开始慢慢地悬浮起来。

我紧闭着双眼,可我却分明看到了一片宽阔平静的水面,水面上有着柔和无比的光,这光似乎是从水底透出来的,光照着水面,水又折射着光,一时之间,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光,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我试图将身体往水底的光亮飘过去,我想到那光的中心去,但我却用不上力气,我的身体毫无重量,我就悬浮在那里,丝毫动弹不了。

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都在恍惚,我感觉自己不是从厕所里走出,而是从另一个世界走过来。这世界似乎是真实存在的,它与我若即若离,就像磁铁的两级,存在却无法接近。

躺在床上,我的泪水就情不自禁地从两颊滑过去,溽在了枕头上。我轻轻抓过秀珍的手,将它放在我的胸口。就在此刻,我在心里默许了一个愿望。我想,如果我这次真能生下一个儿子,我一定要把自己的下半生皈依了佛祖。

在将两个孩子安排好以后,我就陪着秀珍住进了医院。我整理好床铺,让秀珍躺下。秀珍的身体躺在看上去并不怎么干净的白色被子里,显得很是紧张。我拉住她的手,冲她笑着,我想说说话,宽慰宽慰她,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就这样,我们两个紧紧握着各自的手,谁也没有开口。病房里的气氛凝重得就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病房里闹哄哄的,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隔壁床的那个产妇,因为临产时的阵痛不时发出夸张凄厉的哭喊声,这让病房里的气氛显得更加诡异。每当这个产妇发出哭喊声,秀珍的身体总会抖动一下。虽然这已经是她的第三个孩子了,可她依然比第一次生产还要紧张。

因为羊水不足,秀珍需要提前生产。在给秀珍做过各项检查后,医生决定下午就给秀珍做分娩手术。我陪着秀珍到了手术室门口,医生就不让我进了。我只能站在那里,看着秀珍躺在那张盖着白色床单的推车上,被推进了手术室,随后手术室的门关上,红灯亮起。站在门口,有一瞬间,我感到特别恍惚,似乎推走秀珍的不是推车,而是一辆没有牌照的白色面包车。当那辆面包车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时,有一瞬,我觉得我是永远地失去了秀珍。

整个手术过程中,我都没有坐下,我就像个雕像一样站在手术室门口。我看着门上的红灯,不停地吞咽着自己的口水。我觉得喉咙很干,不渴,就是干。我死死盯着那扇有些斑驳的手术室的门,似乎那里隐藏着另外的一个世界。我渴望时间能变得快些,快得就像一列火车,这样,我就能马上看到结果。可我又渴望时间变得很慢,慢得就像掉进黏稠的糖浆,这样,我就不用那么仓促地面对结果。

我就那样胡思乱想着,都没看见手术室的灯是什么时候灭的。尽管我一直盯着它,可我却像个盲人,什么也看不见。灯灭了,很快,门也开了,那张蒙着白色床单的不锈钢床又被推了出来。近一些,我就看见了秀珍,她虚弱地躺在那里,面色惨白。我试图向她走过去,可我的腿却一阵阵地发软,无力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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