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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部分(第1页)

“忙什么!你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咧!触景才能生情,你说对不对!”这时,那架轧轧作响的国产直升飞机,像大蚱蜢似一头扎下去,从那滨海上空弥漫的药末粉雾里,画了个问号似的圆弧,沿着飞来的航线踏上归程了。

于而龙在思索:看有耐性的江海,什么时候给我解答这个问号?

他多么渴望知道他的结发妻子骨骸的下落啊!

江海却偏指着机窗非要他看不可:“你看,二龙,你从远处来看你的石湖——”

“我的石湖?”于而龙俯脸过去,心里忖度着:“石湖还属于我吗?一捧花都无处可放啊!”

但是魅人的石湖,摄住了他的全部灵魂,现在和他昨天在游艇上所见到的石湖,又不相同了。如果说:在游艇的浪花水沫中,只是展现出娇俏脸庞的一角,那么,在机身下,石湖,把她整个身心都呈现在于而龙眼里。

呵!春天给石湖带来多大的变化,荡漾的春水绿波,饱含着鸟语花香,像一杯斟得太满的碧酒,动一动就要洒出来。那嬉闹的春潮,像一群活泼调皮的女孩子,飞舞着发辫彩带,飘散着裙衫衣襟,涌进了沼泽,漫过了浅滩,淹没了淤地,一直灌到了大片的防风林带里。再比不上从高空来俯瞰大地更为壮观的了,石湖那一汪碧绿的春水,就像一块“祖母绿”宝石那样光彩闪闪。

飞机的高度又降低一些,于是宝石上面的一切,都纤毫毕露地分辨出来,那些荏弱细柔的芦苇,婆娑新绿的桑林,挺拔青翠的楠竹,以及毛茸茸的嫩秧,鹅黄色的菜花,和那正在拔节的齐崭崭的三麦,都沐浴在春潮带来的喜悦里,似乎来不及地欢腾生长。他把机窗拭得更明净些,望着所有那些闪光的东西,不由得想呼喊出来:“呵!故乡,也许只有你能剖开我心中的谜啊!”

“看见了吗?”

于而龙怎么能看不见呢?

“看见那你要看的沼泽地了吗?”

游击队长的心,猛然间收紧了起来。

“你不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吗?你先别急,我也正要从这块沼泽地讲起,还记得那次被破坏了的地下党委会吗?……”

于而龙的脑际立刻浮现出那个饥饿的梅雨季节,是的,是那块难忘的沼泽地,也就是在那里,他听到芦花第一次朝他吐露心声。

“……我是你的,二龙,你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折磨我了,我全都向你说了,我心里只有你……”

但是,同一个地方会勾起两种不同的回忆,似乎是命运特地安排的:于而龙的脑海里同时映出在沼泽地的泥里水里,在88的雨里,在密集的枪声里,他哥哥,那个少言寡语的于大龙,驾着船冲出重围,把追捕的敌人,吸引到他那个方向去的场景。从来,也不曾听过他那样大声吼叫:“二龙,快开枪,朝他们开枪啊!”

这位头发花白的工厂党委书记,有点晕眩了,那些难以忘却,永远也不会淡薄下去的回忆,又把他的心灵,紧紧地裹住了。

第四章 (3)

也许应该追溯得更远一点。

在石湖,只要提起一九三〃年令人心悸的汪洋大水,活着逃脱那场灾难的乡民,都会念一声佛,感谢菩萨保佑。

哦,在于而龙眼底下的石湖,顷刻间由绿变白,成了水天相接,无边无际的大海。船只可以一直驶到鹊山半坡的山神庙,三王庄成了鱼虾的宫殿。可怕的饥饿,恐怖的瘟疫和残酷的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像无情的鞭子,抽打着差不多已经奄奄一息的灾民。

真是一场浩劫啊!那股祸水疯狂地冲毁一切,破坏一切,而且久久地淹没住这块土地不能消退,可以想象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是怎样熬过那在死亡威胁下的日日夜夜了。于而龙至今还记得:麇集在鹊山上那些嗷嗷待哺的饥民,伸出双手,向苍天祷告:“救救我们吧!老天爷!救救我们吧!”哀号声、悲鸣声、祈求声,听起来让人胆战心寒,毛骨悚然。有些上了年岁,深信不疑上苍定会慈悲为怀的老人,就趴在地下,冲着老天,一个劲儿磕着响头,有的头皮碰出了鲜血,有的撞得昏厥过去。但是老天却是以瓢泼大雨,无尽无休地倒下来,加重人们的灾难。

那时,于而龙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但在渔村,甚至刚刚懂事,就要挑起生活的重担。船上无闲人,往往在母亲乳汁还没干的时候,就会尝到生活的酸辛。他也曾吞咽过观音土的,那该是他第一次领受到上帝的慈悲。不过,他要比鹊山上的饥民,命运稍强一些,因为他们有条船。而那些人——天哪!于而龙把眼睛闭上了,简直惨不忍睹。他忘不了人们是怎样挤在鹊山的洞穴里,挖那种浅白色的黏土吃,又是怎样排不出便来,活活给折磨死的情景。那是一时半时断不了气的,然而人总是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尽管活得那么痛苦,那么勉强,但也不愿意闭上那双眼。挣扎,滚扑,按着那硬得像铁块似的腹部,再也忍不住地咒骂开苍天:“死了吧!死了吧!你这瞎了眼的老天啊!……”

谢天谢地——于而龙松了一口气,这些都已经成为历史了。

早些年,偶尔有一次翻到过一本《东方杂志》,里面刊登过那时灾区的照片,虽然未必是石湖,但还是马上递给了孩子,指给他们看。当时于莲和于菱,看完以后,并不觉得有什么新鲜。那个中学生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为什么稀奇,爸爸真能大惊小怪!”学美术的漂亮女儿,指着照片里泡在水中的灾民议论:“我真奇怪,他们怎么毫无表情,显得麻木不仁的样子?要不就屈服,要不就斗争,这算什么?死不死,活不活!”

“行啦行啦,快吃饭吧!”谢若萍是个讲究健康之道的人,便对于而龙说:“以后在饭桌上,少拿这些影响食欲的东西,给孩子们看。”

他瞪了他爱人一眼,心里想:你是城里人,倘若你要在鹊山那充满尸臭的悲惨世界里生活过一天,就会在脑膜上烙下铁印,永远也不能抹掉,那么,岂不一辈子影响食欲,该怎么办?

那本发黄变脆的旧杂志,使于而龙久久不能平静,劫后余生,痛定思痛,才知道可怕的不是灾难,而是人类束手无策的可怜,只知跪在那里把头磕得山响,祈求菩萨慈悲,可洪水照样泛滥,以致淹没了九州八府,百万生灵涂炭。可当初为什么没有力量约束住这股祸水?或者早早地消弭成灾的隐患呢?

所以等到灾难降临到头上的时候,就免不了那种麻木不仁,毫无表情的样子,那正是无能为力的表现啊!

不过那时他们弟兄俩和好心肠的妈,好在有一条船,在白浪滔天,饿殍千里的灾区里,多少算是幸运儿,而且发大水的年头,鱼也又多又肥。但也同样,人到了无以聊生的地步,铤而走险的也比比皆是。所以幸运儿也只有不至于饿死的幸运,而提心吊胆的日子,并不比鹊山上坐以待毙的苦人儿好受些。白天,他们尽可能躲得离人远些,竭力把船隐藏在树梢里,好不被打劫者发现,直到夜幕降临,才敢悄悄地打捞些什么,找些可以糊口的食物。

芦花,那个新四军的女指导员,倘若有谁问她,她究竟姓什么?是什么地方生人?她准确的年龄是多大?究竟哪一天是她的生日?……这些,她除了笑笑以外,都无法答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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