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对拉克希米印象太深,总觉得一个掌握帝国的女人,必定高大,狂气,有千军万马前神色不变的威严气场。但哈丽孜太后并不是那样的人。
她看起来像个邻家老奶奶,可能有近七十岁了。身材娇小,头发花白,脸上带着笑意,卷发后缀着白色的纱巾,穿着暗红色的宽袖宫装,身上也没有太多珠宝,只在纱巾上有几颗珍珠,剩下都是刺绣、棉料与灯芯绒。
相比于他那两个亮晶晶香喷喷的儿子儿媳,哈丽孜太后看起来完全没有那种珠光宝气。
但她说话速度很快,面容上的皱纹已经看不出她年轻时的美貌,可明显还闪烁着智慧与机敏的光芒。她看到了阿里,停住脚步,对他伸手,说着什么。
阿里连忙虔诚的小跑几步上去,单膝跪在走廊的地毯上,轻轻抬起哈丽孜太后戴着手套的右手,亲吻了她手背。
明明阿里比哈丽孜太后年轻不了几岁,但跪在那儿行礼说话时,露出的仰慕,就像是个少年仰视着全能的长姊。哈丽孜微笑着放下手,朝小燕王一点头,开口说话,肖瞳翻译道:“你是塞利姆的孩子吧。连眉眼都如此相似。”
小燕王走上前去向她低头行礼,哈丽孜转头跟那群跟过来的大臣说了几句,那群大臣低头退散开,哈丽孜才笑道:“塞利姆离开此地已经二十多年了——我总感觉的是前几年的事。当年他被送出奥德曼的时候,整个三湾摆满了他的画像,甚至还唱着歌抹着泪送他走。那时候我还偷偷掉眼泪了呢。”
俞星城听到肖潼的低声翻译,微微一愣。
小燕王的父亲,塞利姆亲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如果在奥斯曼帝国如此受欢迎,又怎么会入赘到大明成为驸马,而后二十余年只回到奥斯曼一次呢?
如果说拉克希米是那种,让人看到都神经紧绷的女人,那哈丽孜就是绝对会让人放松警惕的女人。她温柔的牵着小燕王的手腕,就像是多年不见儿孙的奶奶似的,引他们一行人往内廷走:“对你们早就等待已久了,其实本以为你们年初就能到达,但听说你们击退了印度的英国人,这对奥斯曼也是好事一件。毕竟英国人一直想攻入波斯湾。奥斯曼与大明虽然既不接壤,也不多通航,但有塞利姆与你们大明皇帝多年间的努力,奥斯曼总是和大明连在一起的。”
小燕王似乎很少能在大明,听到关于自己父亲的事,这是听到哈丽孜不断提及塞利姆亲王,他心底似乎深深触动,似乎强忍着才没让自己显露出太多情绪。
俞星城走在他身后,其实是理解他的。
如果说他父亲塞利姆是奥斯曼人,是两国之间的桥梁,那小燕王反而一直位置尴尬。
父亲的高功与早亡,母亲与皇帝过分的亲密。
一方面皇帝过于宠爱他,给了他不该有的地位、信赖,另一方面看脸就知他的异域血统,所有人理所应当的将他排除在皇室正统之外……
他就一直分裂在这两个血统,两个国家中。
一个是长大的大明,却被人频频投来“外人”的眼光。一个是遥远的奥斯曼,在童年故事中如此让人心生向往,他却到了近二十岁才第一次踏上。
越是靠近伊斯坦布尔,他的心越是波动,越是觉得离父亲更近一步。而苏伊士运河如果能够修建而成,对他来说,更像是他分裂的两个世界沟通了桥梁。
他们一行人穿过了蓝色与绿色的瓷砖拼接地面的长廊,门楣与天井上是大块深蓝色玻璃,上头写着金色的隽秀阿拉伯文字。他们进入了一间读书室,有一个靠窗的长榻,日光明亮,壁炉点着火,屋内铺满蓝色花纹的瓷砖,蓝色绣金地毯,甚至还有一些元代的青花瓷大瓶插着孔雀羽。读书室高度如同教堂,三米往上都是花叶图案的镶嵌琉璃彩窗,给这间清凉的蓝色房间投入光影与彩斑。几个年轻仆人为房间中央悬挂的银色球状雕刻香炉,添加了一些香料,淡淡白雾从吊到高处的香炉流淌下来,使房间内有些迷蒙的烟雾与香气。
哈丽孜太后挽着小燕王,一同坐在了长榻上。肖潼立在了小燕王身后替她翻译。
有人拿了个软垫,放在了哈丽孜脚边,阿里立马坐了上去,就跟儿孙膝下承欢似的靠着长榻。
有人也拿了个垫子放在了小燕王脚边,俞星城没太懂这是让近臣去坐还是让马屁精去坐,肖潼似乎懂得这不是她该坐的地方,就依旧垂手立在后头。
后来又有仆人拿来了许多软垫放在离小燕王稍远的地方,哈丽孜跟小燕王说了几句,小燕王回头对俞星城招了招手,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拢着腿坐在了软垫上,仰头看着小燕王和哈丽孜。
小燕王不会太多阿拉伯语了,肖潼一直给他翻译着。
其实大多是说塞利姆的事情。
俞星城这才知道,塞利姆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哈丽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