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在害怕。”小头细若游丝的声音传来。
弄玉捏了捏田雨的手。田雨鼓起勇气说:“您看的是书吗?”
他说:“也可以算是吧。这是三千年前的巫师留下来的,是隐身术的配方。现在只差柳叶上的露水了。”那两个黑窟窿又转向弄玉,“对了,我正想请你帮个忙呢,开春后能帮我采一瓶柳叶上的露水吗?”
“那样您就可以隐身了吗?”弄玉说。
“当然啦!”小头抢着说,“他会带我去逛庙会,隐身了就没人拿石头打我们……”
大头呵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又对孩子们说,“一个人要隐身,首先要学会隐藏自己的影子。”
他告诉这两个孩子,消灭影子的法术是很难练的。影子不会一念咒语就消失,只能每天变浅一点点。龟甲上说,悟性最高的人也要练半年,而且只能在阳光下练,不能在阴天偷奸耍滑,阴天的影子本来就浅,不是你把它练浅的。他站起来,哗地拉开天窗,阳光顿时给他投下了一条毫不留情的影子。天窗下面有石阶,老人颤巍巍地登上去,他们也跟着上去。在屋顶,他指着自己的影子说,别看现在影子还在,可比六月份的浅多了。田雨没忍心说,冬天的影子本来就比夏天的影子浅。
“等你们把柳叶上的露水采来,”那两个黑窟窿里眼光闪烁,“影子差不多就没了,我再配出隐身糖浆喝下去,就可以带小头去逛庙会了!”
“噢—”小头欢呼起来。
“好的,”弄玉严肃地说,“我们一定帮您办到这件事。现在,请您帮我们找棋谱吧。”
他在黑暗的书库中找棋谱时,竟然不需要点灯,他不是凭眼睛,而是凭深海鱼的知觉找书的。棋谱不像田雨想象的那样画在布上,只是普通的木简,只有文字没有图:“东三北六东六北三……”弄玉说,棋盘纵横各十七路,“东三”就是从东边数的第三条竖线,以此类推。那段时间田雨说梦话都是“东三北六”的,以至于练出了这样的本事:不用看棋盘就能下棋。
愚公井
开春以后,他帮快乐的青春作坊采花瓣,也帮苦闷的隐身术作坊采柳叶上的露水。但真正改变隐身术进程的是愚公井。有一个外号叫“愚公”的人,带人在城堡里挖井。那城堡在山顶,要把井挖到几十丈深才可能找到水,就算有了水,提一桶水还不知要提多久,挖这样的井简直是疯了。不过这比下山到黄河里打水强。在刚刚挖出湿土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一块大石头。那东西敲起来“咚咚”响,好像是空心的,他们没敢敲烂。他们仔细刨开周围的土,用铁链把它吊出来,原来那是一口缸。他们铲掉缸口的泥巴,拍死白蜈蚣,撬开瓦盖,一股奇臭冒了出来,还有黑烟。过一会儿,人们聚拢来看,缸里是一副死人骨头。它像虾米一样窝着,头颅夹在两根腿骨之间,骨头上有蜂窝状的小孔,下面满满地铺着龟甲的碎片。
双头人把这些碎片拼起来,认出了一些东西。墓主是一千五百年前夏朝孔甲王的巫师,那时候那一行入葬好像就是那样的,弄个圆瓦缸当棺材,蜷成虾米一样装进去,头埋在两腿之间,好像那样才体面。尸体下面的龟甲,记录了祭祀、礼仪、星相、历法、乐律等方面的知识,墓主生前的经历,还有巫术咒语和方子,包括蛊术、咒术、点金术、长生术、求雨术、止雨术、降雷术、避雷术、开山术、渡水术、透壁术、神行术、飞行术、定身术、夜视术、隐身术等方面的智慧结晶,随便哪一种都够一个人琢磨一辈子的。双头人只选择了隐身术来研究,同时改良隐身糖浆。
迷魂汤
三月份,双头人熬出了一罐深红褐色的浓汁,里面溶解了他自己的头发和脚指甲,照孔甲王巫师的鸟头文说的,到这一步,只剩一件事可做了:喝下去。喝了,大头小头就可以畅游在人间了。面临这继往开来的时刻,双头人反而害怕了,这罐红汤说是隐身糖浆,倒更像化骨水。他问田雨愿不愿意喝,田雨问了一下自己的神。神说,只要他昨晚没下完的那盘棋的“东七南五”在一百二十步之后可以形成劫杀,这药就可以喝。他的神从来不会用掷铜钱等简单把戏草菅他的命运。他在脑子里下完了这盘棋,是劫杀。于是他向双头人要隐身糖浆。
“你要把自己的东西扔进去。”他说。
双头人用小碗倒了一些糖浆出来,差不多够一个孩子的量。田雨把自己的头发和脚指甲削下来,扔进了浓汁,它们转眼间就化了。他皱着眉头灌了一口,不比要饭时喝的泔水更难喝,除了微微的尿味,主要是甜味。他喝光后问双头人:“我还在吗?”
双头人提醒他:“念咒语。”
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又问:“我还在吗?”
双头人的大头点了点。
过了半个时辰,双头人还是能看到他。他把咒语背了一遍又一遍,过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翻来复去地问:“我还在吗?”
双头人比田雨更绝望,他捏过田雨的胳膊,田雨的细骨头始终是硬邦邦的。药方没错,咒语没错,田雨也诚心可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是一罐刷锅水。双头人把装着剩下的糖浆的瓦罐摔了个稀巴烂。
田雨怀着一肚子鬼东西跟百里桑下了一盘棋,居然输了。晚上他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做了一个很爽的梦。
他在城堡里飞了起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经过自己的屋檐、隐身作坊的屋檐、屋顶的小阁楼、孔雀笼子……无序地飘来荡去。他在高高低低的烟囱间、在有风铃般的圆叶子的大树间、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之间飘来飘去。他飞到阴山上,追赶夜奔的狐狸。黎明,他从随风摇摆的柳枝上舔露水,滑过一片粉红的桃花云,顺着一棵高耸入云的山杨树的灰暗的、皴裂的树干向上飘浮,来到那些棕色的柔荑之间,它们向同一个方向摇摆着。天亮后,他浮在粉红的桃花云上滑行,飘过芨芨草正在蔓延的草甸,闻到沙蓬糊糊的香味。他回到城堡里,看见百里桑在蹴鞠,就说:“喂,我回来了。”百里桑没理他。他觉得大白天在空中飞有点傲慢,就老老实实地走路。碰见田鸢,他主动打招呼,田鸢也没理他,田鸢正急着上厕所。桑夫人站在门口,也不理他,他从桑夫人身上毫无阻力地穿了过去,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床上酣睡。一道来自灵魂内部的闪电震得他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看见黑乎乎的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