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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第1页)

只有见素一个人沉默不语而又坚定不移地进行着他的计划。他的右眼常在夜间一阵阵灼痛,像被什么刺伤了似的。他揉一揉眼睛,半夜里算着粉丝大厂的一笔笔帐。笔在手中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一把砍刀。他把一个个数码摊开在纸上,又用那把砍刀将其砍得细碎一些。他决心完成那个计划。每一个步骤他都再三想过,一次次在心里鼓励自己:你必定胜利。他无数次地望着那个大数,兴奋地用手去摩挲。这个大数还需要除去的就是差旅费、运输订货时花掉的送礼费、各种招待费;最后再扣除按承包合同上缴的款项、再生产费用、原料费、各种合理损耗。这些是整个大帐中最为复杂的部分,已经耗去了见素的大量精力。有一些管帐的那个人搞不明白,有一些则故意闪烁其词。见素更多的是靠自己平时的积累去推断,然后再反过来和管帐的那个人玄天玄地聊一番,心中暗暗校准。这样摸来的数字也许比帐目上写明的更确切一些。差旅费实行包干制,每个固定推销员每年一千八百元,七人一年零一个月共花掉一万三千六百五十元。加上厂里支出的四千四百元差旅机动费,共花掉旅差费一万八千零五十元。送礼的实物主要是茅台酒、三五牌香烟、海参、海米等。茅台酒有六十多瓶是韩大胖子帮忙做成了冒牌货,节省了一部分钱,仅花掉一万一千多元;三五牌香烟共用去八百七十多条,合两万六千一百九十余元;海参、海米价格多变,约使用了各九十余斤,合人民币一万二千多元;外加两台十八吋彩电、六台录音机,合五千五百元。送礼的款项总计约为五万四千六百三十余元。

见素看着送礼一项的巨大耗费,额头有些冒汗了。他明白这是必须花掉的一笔巨款,将来自己主持粉丝大厂,也许还要远远超过这个数字──这个数字越增大,那个大数反而保留得越多,这也许是后几辈人永远也搞不明白的奇怪问题了。他苦笑着,燃了烟斗吸起来。接下去该算算最让人挠头的招待费了。这使他首先想到的是中秋节那场喝得昏天黑地的酒宴。因为是招待本镇人,菜肴出奇地简约低劣。赵多多摆出了一副发财不忘乡亲、大手大脚请客的架子,实际上没有花去多少钱。粉丝大厂的招待酒宴分为若干个等级,最高一级的每桌要有茅台一瓶、汾酒或泸州特曲两瓶、张裕红葡萄酒两瓶、青岛啤酒十瓶。桌上要有海参、鲍鱼、加吉鱼等。加吉鱼二十五元一斤,一条四五斤的加吉鱼就要百元左右。这样一桌酒菜大约需要三百五十元,只招待与粉丝外销有关的重要领导或商业人物。这时候韩大胖子做烹饪师傅,老多多做主持人,只请四爷爷一个人来做陪。次一级的酒宴每桌有西凤酒一瓶、本地特曲一瓶、白葡萄酒两瓶、趵突泉啤酒十瓶。桌上要有对虾、团鱼汤、银耳、昌鱼等。这样一桌约需要二百三十元,用来招待市县来的客人。这时仍由韩大胖子掌勺,老多多做主持人,请主任栾春记、书记李玉明作陪。再次一些的酒宴则要大鱼大肉,白酒红酒尽情吃喝,掌勺师傅韩大胖子每上一个菜也要随客人饮上一盅。这样的酒席只有赵多多或管帐的陪客人。管帐的难得围一次酒桌,每次必定大醉,回去算一笔胡涂帐。这样一桌酒菜需一百三十元左右。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最高级的、由四爷爷出面作陪的有六次;栾主任和李书记作陪的有十一次;一般酒宴约有二十多次。算起来,招待费大约花去了七千四百九十多元。见素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数字,觉得真不算大。他用笔在这个数码下画了一道杠子,望一眼交织着各种数码的蓝皮小本子,走出了屋子。

夜空的星星像一些焦灼的眼睛。眉豆架在微弱的星光下漆黑一团。他不由自主地走到眉豆架边,像要等候什么。他当然什么也等不到。他永远也忘不掉的是他曾经在架下抱走一个细长柔软的小身体。他忘不掉,因为那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直到死的那天也还会记起她来,记得每一个细节。他甚至在这个秋夜里还依稀望见她那美丽的、紫黄两色条纹的小裤头。他用笨重而有力的大手去触摸她,她颤颤地缩着身体,两手交叉在胸脯上。一个多么可爱的小黑姑娘!她仿佛带着泥土的原色,带着青草的野香,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他的小厢房里了。他用手去拂动眉豆叶儿,叶片上有一滴冰凉的水珠溅到了眼眶里。那个小姑娘如今在哪里呢?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时刻,她会是搂紧自己的孩子或丈夫睡着了吧?她会知道那个第一次要她的男人被算帐累得浑身疲惫,正在眉豆架下想着她吗?她做了母亲了,穿上了宽宽松松的衣服,成了一个小母亲了。见素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胸膛,感觉着一颗不安的、有力的心脏的跳动。

他不想回到小厢房里去,缓步走出了院子。他沿着一条黑洞似的小巷子往前摸去,慢慢走近了“洼狸大商店”。他坐在了石头台阶上,无限惆怅。这是自己办的一座店,可是如今对它已经毫无热情了。他也不怎么关心进货和销售情况,不问帐目,任张王氏一个人弄去。张王氏每月唱歌一般读几笔帐给他听,他也听不到心里去。他的整个心都在粉丝大厂了。他惦念的是那里的一笔大帐,是赵多多炕边的那把生锈的砍刀。他几次梦见砍刀飞起来,飞到了赵多多的喉管上。他的手一阵阵发痒,不安地绞拧着。他坐在石阶上,不由得去倾听起粉丝房里传过来的“砰砰”打瓢声。他差不多看见了胖胖的大喜在冷水盆里洗着粉丝,两臂彤红。闹闹身子随着两手的活动而自然地摆动,胯部极其灵活,很像是跳迪斯科。见素不安地站起来,在店门前走动着,然后又坐下来。他想了想,终于取了钥匙打开商店的门,去寻找酒坛了。

他喝着凉酒,坐在一个大泥虎身上。屋里灰蒙蒙的,屋外慢慢有些亮了。他身上热起来,一边喝酒,一边死死地盯着门外。他又想起了和叔父喝酒的那个夜晚。那天就和今天一样沉寂,整个洼狸镇都睡着了……他喝着,这时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见素放下杯子。门口有个人影闪了一下,见素猛地从柜台上跳下。他追出门来,看清了是闹闹往西走去,立刻大喊了一声:“闹闹!”闹闹站住了。她看出是见素,稍稍拖长了声音问:“干什么?”见素上前一步,盯着她看,声音有些生硬:“我请你喝酒!”闹闹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跟上见素往店里走去。她比见素走得都快,先到一步,身子一耸跳上了柜台,坐在了见素坐过的泥虎上。她嘴里咕哝着:“骑虎难下……”见素真想不到她还会机敏确切地套用了一个成语。他琢磨着她,不断地端详她。她头发撒在肩上,身上穿了浅色的、很柔软的衣服,脚上是一双红底塑料拖鞋。大概她夜间没有上班,两眼黑亮有神,脸上放着光泽。见素说:“你没有做夜班吗?”

她的腿悠动着,笑吟吟地点一下头:“我病了。”

见素根本不信她现在有病。他给她添了一点酒,她就喝了一口,呛得大咳起来。她的脸涨得红了,雪白的颈部也红了。她说:“我病了,身上有些热,躺在炕上睡不着,就早些起来了……真他妈的!”见素听见这么漂亮的姑娘无缘无故地骂了一句,觉得非常有趣。闹闹又说:“你也一夜没睡,这从眼上能看出来──不过你这双眼真他妈的好看,真好看。”闹闹说着又笑了。见素心中灼热,抿了一口酒。闹闹也抿一口,叹息一声说:“你的病有些地方和我一样。我睡不着,一生气就把被子蹬开老远。我老想骂谁……”见素说:“你肯定骂我了。”闹闹轻轻一摆手:“你还不配。……我走出屋来,在葫芦架下蹲了一会儿,后来我就走出来,走到街上。我想一个人玩一会儿。见素,你说怪吧?人有时老想一个人玩一会儿。想想心思,胡乱想来想去。人真有意思,你说说看见素,你是这样吧?你不做声。不过我可知道你这个人──你的脸多白,白得没有血色,两个大眼黑亮黑亮。你的两条腿真长。我知道这样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不过我可不怕。你怕我,我可不怕你。我差不多谁都不怕。不,我也许就怕一个人。我怕谁,见了谁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就喜欢我怕的人,我不敢活动。我不敢活动,他就爱怎么活动都行了。怕就怕他一点也不活动。让人怕就在这些地方。我有时候真想拿一根木棍,悄悄地摸到后面去,给我怕的那个人来那么一棍子。我能把他、把这个男人打翻在地上就好了。可这都是胡思乱想,我说过,我见了我怕的人一动也不敢动了。你说怎么办见素?你不知道,我瞎问。你这个人最笨!…… ”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闹闹的话真多,有些根本就听不明白。见素身上的酒力偏偏全泛上来了,烧得他浑身难受。他大声嚷道:

“你就怕我吧!”

闹闹嘻嘻笑着摇摇头:“我不怕你。是你自己那么想。你才不让我怕。我打你一巴掌你也不敢还手。明白了吧?你怕的人不多,可是你怕我。洼狸镇的男人就数你长得好看,你头发多黑,用手去摸一摸最好了,最好了……”见素惶惑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变得迷蒙起来。闹闹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真的用手按在他的头顶上。见素全身抖动起来,嘴角的肌肉一阵阵牵动。他静静地挨在柜台上,闭上了眼睛。那只手在头顶上活动了一下,很草率的样子。见素的心快要从胸口上蹦出来,他还是闭着眼睛。这时那只手却离开了,无声地缩到一边去了。见素睁开了眼睛,眼睛里有几点火星闪跳着。他伸出了长长的手臂,一下就将闹闹从柜台上托起,急急地去寻找她的嘴唇。他吻着她,一双手在她背部抚摸着、拍打着。他眼前又出现了割棘子的小姑娘,鼻子里涌进一股青草的香味。他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一丝一丝地活动。闹闹身子软软的,她的嘴躲闪着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后来她全身抽搐,嘴巴贴在见素的额头上,一动不动。她的两手紧紧地抓住见素的手臂,越抓越紧。这样停了一会儿,这手突然松开了,用力地推着见素。见素喊着“闹闹”,紧紧地用手臂缚住她,贴压着她的高耸的胸部。他用手去摸她的颈部,往下寻找更滑润的肌肤。他喘息着,嘴里发出低沉而急躁的呼叫。闹闹挣脱着,用脚蹬他,后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见素松开了她,满身满脸都涌出了汗水。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他擦也不擦一下。他蹲在了地上……谁也不说话,眼看着柜台四周一丝丝明亮起来。

停了好长时间,闹闹说了一句:“我就怕一个人。我怕老磨屋里那个不声不响的男人。他是你哥哥。?

“什么?”见素尖叫一声。

“我说,他是你哥哥。”

见素定定地看着她。她也毫不畏惧地望着他。她的目光让他明白她刚才的话是真的。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脚。闹闹声音缓缓地说着,好象说给远处磨屋里的那个人听:“……他这个红脸汉子。他一天到晚就那么坐着,像一块大石头。可是从背影儿看是这样。你不能看他的脸,那上面的眼睛跟他弟弟一样好看,可是沉甸甸的,看一眼记一辈子。我睡着了还想他这双眼、他又宽又大的后背。我想趴到他背上哭一场,让他把我背到天边上去。我跟你说我想从后面打他──我哪敢呀。他打我,手掌离我二尺远我就倒了。我喜欢这个大汉子用大掌打我。他真有劲儿呀,他的劲全藏在心里头,叫人忘不了他……”

见素听到这儿自语般地咕哝了一句:“我明白了。”

闹闹仍然语气缓缓地说下去:“你不明白。他抱过我──就是老磨屋刚安上机器那会儿。他怕机器伤了我,一把抱起我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真有劲儿,轻轻一下就把我抱起来,轻轻一下就把我放下来。什么都是轻轻的,他是太有劲儿了。他今年四十多岁了,胡茬儿真黑……可我怕他。我怕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怪不得人家都说我“浪”。见素,现在你明白什么叫『浪』了吧?嗯?什么叫『浪』?”她说到这儿又格格地笑起来了,大声地问着。见素正惊讶地听她说话。思维还没有跟上来。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股怪劲儿。怪劲儿就是『浪』。”

“『怪劲儿』逼得我怕抱朴吗?”

见素点点头又摇摇头:“『怪劲儿』逼得你浑身打战,就像刚才一样。不过『怪劲儿』也逼着你往老磨屋那儿跑。你肯定常常往老磨屋里边瞅。”闹闹笑着皱起眉头,说:“老隋家的人真灵。你就一下说准了。我瞅他的后背、头,他看不见我。这个光棍汉子!这个闷葫芦!”闹闹说得高兴起来,两手掐在腰上,左腿从蹲着的见素头上撇了过去。见素在心里骂了一句,但没有吱声。他此刻那么想见到哥哥。他为他焦虑、为他愤愤不平,也多少有点嫉恨。闹闹在屋里走来走去,身体急躁而愉悦地拧动着。明亮的光线照着她的全身,她又像一团火那样了。这团火滚动着,出了“洼狸大商店”的门。见素像没有看见似的,一直蹲在那儿。

夜间,见素继续算帐。那个大数将要扣除的最大一笔款项,恐怕就是原料费了。赵多多承包粉丝大厂的十三个月里共加工了二百九十八万斤绿豆。其中的进口绿豆占百分之四十三,每斤合四角八分;其余全是来自东北或芦青河地区的绿豆,每斤合四角三分。这样进口绿豆的费用为六十一万五千零七十二元,国产绿豆为七十三万零三百九十八元,合计原料费为一百三十四万五千四百七十元。还要扣除再生产费用。粉丝大厂承包之初,除了磨屋、粉丝房、晒粉场的全部设备接收下来之外,还有生产流程中的二十多万斤绿豆、库存二百四十八万斤绿豆、六十三个淀粉坨。这一切折合为人民币约为十八万二千多元。承包后四个多月的时间内,基本上维持在原来的规模上生产。第五个月购进绿豆三十万斤,花原料费十三万五千元。第六个月改装沉淀设备,重新扩建了沉淀池、新添了二十多个沉淀缸。第七个月又购进绿豆十万斤。第八个月改装机器磨屋。六七八三个月投资为十八万八千余元……算到这里,见素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个大数需要扣除的部分基本上全部折算出来,再扣除了按合同上缴部分、加上副产品收入,那笔大帐的基本轮廓也就出来了。他吸着烟,不慌不忙地翻动着前一段写下的那些数码。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数码是怎么回事。这些小小的阿拉伯字码会在一个时刻全活动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挠得赵多多不舒服!最后这些小爪子又会扯起来,紧紧地缚住赵多多肥胖的身体,再用力绞拧,让这个人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见素无声地笑一下,抬头去看窗外。哥哥的窗户又亮起来了,见素马上想到他在读书。他关了门,往哥哥屋子里走去。

抱朴刚刚值完夜班,回到屋里不能马上睡下,照例读一会儿书。他展开那个布包,把书翻到前天看过的地方。有几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就用红笔做了记号。见素进来了,他瞥了弟弟一眼,继续读书。见素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看哥哥读书。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手的操作所要求的技巧和气力愈少,换句话说,现代工业愈发达,男工也就愈受到女工的排挤。”见素笑了。他想这本书说得不错。粉丝房里差不多全是女工,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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