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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第2页)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巴尼的带篷大车开走了,听不到轮子在雪地上滚动的声响,可车身咯咯的响声却隐约可闻。肯尼科特开始拨电话,叫醒夜班接线员,说出对方的号码,开始等着电话,接着轻声骂了自己一回,又继续等待。到最后才大声吼道:“哈罗,格斯。我是医生呀。喂,喂,快给我派一辆马车来。雪太深,汽车开不出去了。我现在出诊去,往南要走八英里路。好,没有什么问题吧?他妈的半夜两点多我还得出诊呀。留神点,你可别打瞌睡啊!嗯,得了,你可不要叫我等得太久啦!得了,格斯,快派马车来吧。再见!”

他又到楼上去,走进那个冷飕飕的房间,换上了衣服,茫然若失地咳了几声。她佯装睡着了,其实,她只是觉得太困,不想说话罢了。他在五斗柜上的一张纸条上,留下了出诊的地点。她可以清晰地听见铅笔在放大理石柜面上的纸条上写字时发出的嚓嚓嚓的声音,他又冷又饿,却任劳任怨地出诊去了。而她呢,睡眼惺忪,看到他那股硬汉子劲儿,就越发喜爱他了。自然,她可以想象得到,她的丈夫深更半夜赶着马车直奔那个路途遥远的农场,朝那个惊恐万状的病人家走去的情景,想象到孩子们望眼欲穿地站在窗口等候他的情景。在她心目中,肯尼科特突然变得英勇非凡,很像在一艘触礁了的大船上抱着无线电继续发报的报务员,又像是一名患着热病的探险家,已被抬担架的人遗弃,但仍然独个儿继续在茫茫无边的丛林中往前行进。

转天约莫清晨六点钟,在微弱的晨光里,灰蒙蒙的椅子轮廓依稀可辨。这时候,她听到他已经走上前廊,来到了取暖火炉跟前,咔嗒咔嗒地在扳弄炉箅,费劲地清除灰渣,又一铲一铲往炉膛里添煤。那些煤块在炉膛里鲜蹦活跳,发出一阵阵咝咝声,通风管道里也在呜呜呜地发响,这些都是戈镇千家万户日常生活里极其普通的声音,可是,现在她仿佛头一遭听见,她甚至觉得它们就是勇敢、坚韧、瑰丽和自由的象征。她心中想象着炉膛里的动人情景:撒上煤末时,火焰变成了一片柠檬黄和金灿灿的颜色,一些星星点点的紫色火苗儿,像鬼火似的忽闪忽闪地一个劲儿在乌黑的煤堆之间往上蹿跳。

躺在被窝里真惬意,她心里在想,等她起床的时候,屋子里早就温暖如春了。唉,好一个没用的女人呀!跟他的聪明能干相比,她的远大抱负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上床的时候,她又醒了。

“好像你是在几分钟前刚出门!”

“我已经出去了四个钟头呢。在一个德国佬的灶披间里给一个女人做阑尾炎手术。她差点儿断气了,但我忙了一阵,好歹又把她拉了回来,哈,哈,真是好险啊。哦,巴尼还说,上星期天他打了十只野兔子呢。”

他一合上眼就睡着了。只歇了一个钟头,他又得起床,准备给那些来得特别早的庄稼人看病。她惊愕地想到,刚才她只不过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而他竟然出了远门,给一个陌生的女人做了手术,救了她一命。

难怪他一向憎恨懒怠成性的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像他这样精湛的医术和刻苦耐劳的品质,那个整日里优哉游哉的盖伊·波洛克,又怎能了解呢?

这时,肯尼科特突然发牢骚说:“七点过一刻啦!你还想不想起来吃早饭?”顷刻之间,他从一个令人尊敬的英雄人物、献身科学的专家,变成了一个脾气相当急躁的普通男子汉,他那胡子拉碴的脸儿似乎还需要好好刮一下呢。他们俩在一起喝咖啡,吃烙饼和香肠,谈着麦加农太太的那条吓人的鳄鱼皮腰带。到了白天,她忙这忙那,把昨天晚上的幻觉和今天早上的醒悟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有个腿上受了重伤的男人,被从乡下送到医生家里,卡萝尔一见病人觉得很面熟。这个病人坐在运木材的马车后部的一张摇椅里,一路上车子颠簸,使他叫苦不迭,脸色显得越发苍白了。他那一条腿,直挺挺地搁在一只盛淀粉的木箱上,腿上盖着一条皮马披。赶着马车的是他的那位相貌难看,但是很有魄力的妻子。她和肯尼科特一块儿扶着自己的丈夫一瘸一拐地上了台阶,走进屋里去了。

“这个人一斧头把自个儿的腿给砍了,砍得够深的,他的名字叫霍尔沃·纳尔逊,住在离镇九英里远的地方。”肯尼科持说。

卡萝尔马上奔到房间另一头,按照丈夫的嘱咐把几条毛巾和一盆水端过来,她脸上的神情兴奋得像小孩儿一样。肯尼科特让那个庄稼人坐到一张椅子上,笑着说:“好了,霍尔沃!不出一个月,你又可以出去修篱笆,喝aquavit178啦。”那个农妇无动于衷地坐在长沙发上,她身上穿着一件男式狗皮外套,里面还露出尺寸太大的女短袄,显得更加臃肿不堪。她的那块花花绿绿的包头丝巾,此刻围在她那皱纹密布的脖子上。她的一副白羊毛手套则放在膝上。

肯尼科特先把那只又红又厚的“德国短袜”,还有一层又一层裹着伤腿的灰的白的羊毛绒脱下来,接着再把绷带一一解开。那条腿简直毫无血色,像死人一般煞白,腿上毛茸茸的黑色汗毛又软又细,已被压平,还留下一道深红色的伤痕。卡萝尔自然吓得浑身直哆嗦,这可不是歌颂爱情的诗人笔下的那种白里透红、晶莹可爱的肌肤啊。

肯尼科特检查了一下伤疤,笑着对霍尔沃和他的妻子说,“谢天谢地,看来还不算太厉害!”

纳尔逊夫妇脸上露出祈求的神情。那个庄稼人朝他的妻子眨眨眼,于是,她哭丧着脸说,“大夫,请问我们该付你多少钱呀?”

“哦,我想是——让我算算看:一次是出诊,两次是门诊,总共加起来,大概是十一块钱,莉娜。”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日内付给你,大夫。”

肯尼科特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大声说:“哦,你尽管放心好了,大嫂子,不要紧,我也不会马上登门去要呀!秋后收了庄稼以后再还给我也不迟……卡丽!麻烦你,还是劳驾碧雅给纳尔逊夫妇俩倒杯咖啡,拿一些冻羊羹给他们吃,好吗?天真冷啊,一会儿他们俩还要赶远路呢。”

肯尼科特一清早就出门了。卡萝尔一直在看书,眼睛觉得很累。维达·舍温没有来喝茶,她独个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屋子里空荡荡的,跟窗外的那条光秃秃的小街一模一样。“等威尔赶回来吃晚饭呢,还是不等他先吃?”这个问题在这个家里被看得极其重要。平日里他们一向在六点钟准时吃晚饭,可是今天过了六点半,他还没有回来。她跟碧雅在一起瞎琢磨:是不是这次接产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长呢?他会不会又上别处出诊去了呢?是不是乡下雪下得太大,他开不了汽车,改乘轻便马车,或者只好坐单马雪橇?镇上的积雪尽管已经融化了很多,可还是……

蓦然间听到一阵汽车喇叭声,一阵叫喊声,这声音还在耳边嗡嗡响着,汽车早已停在家门口了。

她赶紧走到窗口。那辆汽车历险归来之后,仿佛累得直喘气,看上去像一头怪物。前灯把路面上的冰凌照得雪亮,甚至连那些小不点儿的冰凌子背后都拖着一道道巨大的阴影,尾灯也在车后面的雪地上投下了一大圈红宝石似的阴影。肯尼科特打开车门,大声嚷道:“哦,总算到家啦,我的宝贝!车子两次陷在雪堆里,谢天谢地,我们好歹平安到家啦!快把饭菜端上来,我要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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