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飞虹将身体完全缩进木桶里,让冒着蒸气的热水泡到颈项。他闭着眼晴,感觉全身血脉经络都松弛开来。
在这样的地方,泡一个这样的澡,是极度奢侈的一回事。
练飞虹连续两天快马兼程,走了三百多里地赶来,为的就是这个时刻。
他那袭沾满黄土的红黑衣袍与革靴,连同弯刀、长剑与铁扇,全堆在这华丽房间一角,仍然冒着烈日曝晒后的余热。
练飞虹没有睡着,而是沉入一种比睡眠还要舒泰的状态里。他的面容满足而平静,绝不像几天前才杀过人。
——只因他杀的,是绝不会令自己感到半丝歉疚的家伙。
一只手指修长的柔软手掌,轻轻抚上他泛着健康铜色的光滑脸颊,继而沿着颈项滑下去,摸着他浸在水里那年轻而结实的肩膊。
练飞虹虽未睁眼,但早就知道这只手掌向自己接近过来——身为当今崆峒派「道传弟子」,这是最起码的警觉。只是他没有抗拒而已。
只因他对这只手掌的主人,绝对信任。
练飞虹提起左手来,握着那只玉掌,以指头轻轻摩擦那柔滑的掌背。
「嫁给我。」他没有张开眼,专心感受着那手掌相握的亲密感觉,突然这样说。
「别傻。」这声音,跟手掌的指头一样温柔。
我是将来的崆峒派掌门。」练飞虹微笑说:「我要娶个怎样的女人,没有人能说半句。你不必顾虑。」
才二十七岁的练飞虹,已经有这样的自信,当然是因为了解自己的天赋——师父凌翱一在六年前就破格传授他最高秘技「八大绝」里的「通臂剑」、「日轮刀」及「乌叶扇」,记忆中崆峒派近六、七十年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人物。
可是还不只如此。练飞虹知道自己比所有同门都强,真正的原因在哪儿:是对修练和比试永难填满的巨大胃口。
「我说的不是配不配得起你这回事。」那女声却说:「与别人怎么想完全无关。我说的是你。」
练飞虹抚摸她手掌的指头停下来了。
「我知道你总会离开我。」她又说。
「怎么说这种话……」
「把右手伸出来。」
练飞虹听了她这句话,脸容有些僵硬。可他从来不曾对她隐瞒任何事情。他将右手缓缓从热水里举起来。
那手掌,反握着一柄短刀。
「你看。」她的语气没有责备,反倒带着笑意:「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你还是放不下刀。我们都很清楚你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那绝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练飞虹心头一阵悲哀,终于睁开眼来。
她就在自己面前,可是他发觉自己竟然看不见她的脸孔。
◇◇◇◇
——已经多久没有梦见过去呢?
练飞虹在黑暗的佛殿里醒来,首先就这样自问。
——忘记了……不,根本从来没有。
练飞虹即使是清醒的时候,也很少眷恋年轻的旧事,可是现在竟作了一个这样的梦。——这是说我真的老了吗?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粗布被单。一如往常,他睡觉时仍然抱着剑——就像梦里他泡澡也要拿着刀子一样。
练飞虹以剑鞘支着身子坐起来,心头却无法抑止地回想着刚才那个梦。那梦境全都是真实的回忆——他还没有衰老得无法确定。
可正因为真实,练飞虹才感到奇怪。他从来不会追悔自己做过的事(也许除了在武学上贪多务得这一项吧?)。这个梦却分明在提醒他:为了剑,自己曾经错过和舍弃了些什么。
他记得自己曾经真真正正喜欢这个女人;那句「嫁给我」,说的时候也完全出于真诚。
——可是现在我连她的脸也忘记了。
然后,数十年就如此过去。
他看看殿外,天色仍全黑。今夜天空澄清,月光从殿顶破瓦的洞孔透进来。练飞虹凭微光辨物,看见殿里各人仍然熟睡,只有荆裂一人的卧铺空着,就知道现在大概是四更时分。
练飞虹虽然感觉疲倦,此刻也还没轮到他值班,但在那个怪梦的困扰之下,已经不想再睡了。他尽量不发出声响,轻轻站起身子,穿上了靴子,然后将一件件兵器佩戴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