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第八十八个晚上。
满月的光辉之下,燕横并未如往常在山洞中休息,而是在山林之间漫无目的地徘徊,彷佛孤魂野鬼。
如今的燕横确也像鬼。寒夜之中他将上身衣袍都褪下卷到腰带上,月光把他身躯照映成剑刃似的蓝白色。相比个多月前他又瘦削了许多,两边肋骨都浮现起来,肌肉也变得修长,光影中肌理的陷处显得像斧鏊般深刻,皮肤上冒着薄薄的雾气,整个满布锐角的身形,教人联想起道观佛寺里地狱壁画中的恶鬼。
燕横披散着长发的脸同样可怕。本来就瘦削的脸两颊凹陷,鼻子在月光下好像一座尖峰,双目眼皮沉重,半掩在底下的眼瞳里充满疲倦与不安。
他廿一年的人生里,身体从来没有这般难看。即使是小时候在穷村里生活时也没有。
最近这四十天以来他吃得少,睡得更少。没有生火之后,他吃的都是树林中捡拾的野果,本来就没能充饥,加上在寒天下身体消耗更大,身体就是这么瘦陷下去;寒冷并非令他无法久睡的唯一原因,还有是手边再没有剑的焦虑,脑袋也不断在活跃苦思,令他长期每夜睡不够两个时辰。
这是非常艰辛的状况。可是对燕横来说,身体一切痛苦,还不及没有了剑的心灵煎熬。
从那夜在山洞中决定离开剑开始,他第二天就感受到苦楚。要控制自己不拿剑比什么都困难。日常在山中作息,他手掌摸到的任何东西,不管是一截树枝、一朵花、一株草、一块石头都萌生将之当作剑的念头,劲力和动作轨迹自然就想释放出来,要很集中精神才将这念头放弃。
剑,是他这许多年来人生的凭借。要主动放弃剑,对燕横而言是多么的I那就好像叫鹰鹏放弃翅膀,虎狼不要利爪一样。
有时他甚至会生起幻象,看见「雌雄龙虎剑」就挂在腰间,随时都可以拔出来。那双不存在的剑还感觉变得日渐沉重。他会禁不住伸手去摸,然后发现腰间空空如也。这时他会愤怒和失望,痛恨为什么被自己的心骗倒。然后到某一天,不知是什么原因,腰间那无形的双剑变轻了。他没有理会,最后幻象彻底消失。燕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却知道自己跨过了某个关口。
接着他双手摸到的东西,也没再一一当作剑了。吃和睡都仍然很少,但身体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状况。肉体的能量下降,各种感觉却变得敏鋭起来。山林中一草一木与各样动静,在他眼中耳中显得无比清晰。然后他学懂如何在起居动静间与这片自然融合。所过之处,飞鸟走兽都不再轻易被惊动。
但是到了这阶段之后,师父何自圣的幻象也不再出现在山洞里。这令燕横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发狂呼号,有时默默哭泣。
——我到底变成怎么了?……。。。。。
燕横心里很害怕,无数次生起放弃修练马上逃下山的念头,但每次到最后都忍耐住了。
因为他不想后悔。纵使经历着无比的精神折磨与恐惧,燕横却又隐隐感到自己正在接近着什么。只差一步。放弃的话就不会再回到这个距离。
这一晚他原本留在山洞里。满月光芒从顶上那两个洞孔投下来,照得内里石壁一片青白。
每逢这种时候,他就会拾起一片小小的尖石,在洞中的石壁上刻划,就如几万年前未开化的穴居野人一样。他画的时候并没多思考,一切都是当时自然从心中涌出来的念头,再直接传达到手上。有时是一些符号或图画,绘画出剑法招数的路线和变化,那些线条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有时也会写字:「至诚」、「龙虎」、「叶辰渊」、「知行合一」、「青城山」……许多字词混杂一起,在石壁上彷佛构成一幅复杂的画作。
这夜他又再画壁,心中一片迷糊,只是放任右手刻下一道道线条,没有刻意思考
不久他停下来,退后一步看看那石壁,眼睛瞪得大大。只见月光照射在石壁上,映出十六个新刻的大字:
大道无门千差有路
透得此关乾坤独步
燕横看了这四句,一身都是冷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懂得这几句,甚至想不起在哪里听说过。是从前在青城山读书识字时学过吗?无意中听同伴或敌人说过吗?还是流浪中经过什么寺庙在里头见过?
更可怕的是:根本没有记忆的几句偈语,他何以会在这种时刻写出来?而燕横重复读着这十六字,心头感到无比震撼。
——似乎这里面就蕴藏着他最渴求的秘密。
苦思不得,燕横感觉血气翻涌,脑袋像要炸开。他受不了,呼喊着奔出山洞,把上身的衣衫扒下来,在月夜山间狂奔。
直到那苦闷消散,燕横才慢下来在山林里徘徊。他没有迷路——在这一带生活了许多天,燕横对每处了如指掌,即使在夜间也马上确认了自己所在——只是不想回到那山洞,面对那可怕的十六个字。
燕横继续孤伶伶地拖着步伐游走。正要考虑是不是要就地躺下来休息时,他突然感觉四周的风不同了。
燕横的头脑猛然清醒。身体进入警戒状态,月光下的肌肉都收紧起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它来了。
燕横缓缓转身,在后方远处的树丛间,看见了那追寻已久的身影。
还有眼睛。
夜风中,只闻枝叶摇动声。燕横与那山林的王者,就在此宁静的气氛中对视。
虽然相距尚远,但燕横感觉那双虎目的气魄,正穿透了自己。
一股面对陌生、凶猛生物的恐惧,瞬间升上他的脊髓。
树影之间,那硕大的身影缓缓前行。月光底下清楚可见身上每一道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