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城。巡抚官邸之内某个房间。
这是格外漆黑的晚上。没有一丝月光从窗格投进来。完全无法猜度房间的深度。内里宁静似无人。
远处走廊有人挑灯巡逻经过。微细的烛光透进,仅仅勾勒出房里一个打坐的人影。
那深色衣服的人静止得像一块石头。呼吸绵长而轻缓得无声。光芒里隐隐可见他一张紧闭的嘴巴,令人猜想他在漆黑中的表情刚毅而专注。
犹如伏卧在黑暗中的一头老虎。
灯笼的光继续缓缓掠过。窗格的影子投在那人身上。
他的手轻轻从腹前伸出,按在一件横放腿上的长物一端。
剑柄。
灯笼被走廊外头的人带远。房间里的微光又渐渐消失。
那人影,连同危险的气息,再次隐在黑暗中。
◇◇◇◇
王守仁一行离开那盐商的府邸时已然夜深。天上只有一弯朔月,街道里暗得很,弟子黄璇走在最前挑着一盏灯笼,孟七河及两名民兵则护在阳明先生身旁。在阳明先生的众多旧有门生中,只有两人这几年一直跟随在先生身边,年轻的黄璇是其中一个。其他曾在庐陵作战的弟子皆学有所成,各自回了本籍为功名努力。黄璇父母早亡,并未被催促成家,但毕竟已二十出头,这些年跟着王守仁办事学习也颇成绩,王守仁打算过了年就促他自立。
——何况这几年我在江西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这孩子别留在这里比较好……
王守仁只觉身心倶疲,嗅到自己口鼻间的一阵酒气。他回到赣州后,已经是连续第二晚赴当地豪商的庆功宴。王守仁最初上任南赣巡抚之时,为了筹募练兵剿匪的军费,又不想令平民百姓百上加斤,于是向这些富商打主意,向他们施压之余也晓以大义,说明如若清剿了匪贼,对他们将来长远生意百利无害。如今仗打赢了,众豪商都兴奋不已,争相设宴要慰劳王大人及众将领。王守仁欠了他们的人情,也不好推托。
——当然王守仁不是真的怕他们不悦。只是他预想,一天当这南赣巡抚,将来还有用兵之时,跟这些豪商维持关系非常重要。
一想及此,王守仁眉头紧皱,不期然轻轻抚摸胡须沉思。南昌宁王府的不安分,朝中上下皆知,只是宁王大洒金钱贿赂,收买了王座旁的宠臣钱宁,又笼络朝廷中不少重臣,令皇帝至今亦未得知。王守仁听说就连首辅杨廷和都在宁王贿赂之列,虽未确定是否真事,但即是事实,王守仁也不会觉得半点惊讶。
贪婪令原本聪明的人也变得愚蠢。毕生都在考究人心的王阳明,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宁王的图谋到底多大,王守仁早就与本省的上司、江西巡抚孙遂私下谈过——两人都是兵部尚书王乔安妮排来江西的,自然互相信任。两人虽不明说,但知道未来的危机非同小可。。,可是对方是朱姓皇族后人,当今皇叔,他一天未有动作,二人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王守仁上任即急于剿匪的一大原因。为民除害固然是重大理由,但他同时也是考虑到日后可能出现的乱局,先翦除后方祸患,并且顺道在省内多练民兵,以备紧急之需。
而早时出兵福建漳州时,王守仁更借着要统合各省兵马的名义,向王琼取得了提督军务的旗牌。有此旗牌在手,将来要是江西生变,又多了一件重要的物事……
「先生,没事吧?」走在他身边的孟七河问。王守仁因为忧心国事,步履变得迟滞冗重,孟七河见了以为王大人身体不适,故有此一问。
「没什么……」王守仁提振一下精神,摇了摇头。他借着灯笼光芒,看一看孟七河的样子。这个曾经误入歧途的汉子,今日仪表与往昔判若两人,从前那头鸟巢似的乱发梳理整齐,脸上的野性的气息亦被稳重的感觉代替了。因为肩负保护王大人的责任,他今夜在宴会中一滴酒也没沾。
赴宴期间孟七河不方便带他的八卦门大刀,只佩了一柄普通腰刀,走路时左手一直轻轻按在刀柄上。毕竟王大人连剿了数股匪盗,江湖上仇家众多,在这暗街上不得不小心。
这一年的剿匪战斗中,孟七河所率领的野战山兵功勋最是卓著,不避艰险绕过穷山恶水包围敌后,屡建致胜奇功。王守仁已经打算,藉这功劳举荐孟七河当武官。「我正在想着猁头那边的事情……」王守仁又说。
孟七河听了冷笑:「我从前也是当山贼的,这姓池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不安分。」
王守仁听了,对孟七河露出欣赏的笑容,只因他心里所想也是一样。先前为了攻打横水、桶冈时避免后方之患,王守仁将广东省界猁头的第三股贼匪、由池仲容率领的势力招安了。但王守仁看得出,池仲容是个狡猾之辈,投降官府只是为了避免首当其冲,他日一旦局面有变,必然会再叛。其实王守仁从桶冈凯旋回归赣州的途中,心里已在盘算如何翦除池仲容收复猁头。
除此之外,王守仁也是满腹计划,包括上疏朝廷,在先前剿灭了匪盗的地方添设县治。他想的是,在这些省界要冲,一天不建立完善吏治,平靖地方人心,将来还是再有盗贼冒起,剿之不绝。破心中之贼,方为根本。
王守仁在街道上的步履回复轻快。一想到还有这许多事情等着自己做,他并不感觉困扰焦虑,反倒是心里燃起了熊熊火焰。大丈夫该当迎难而上,他等了这许多年才有机会一展抱负与才学,更无退缩逃避的理由。
五人走着,门口挂了灯笼的巡抚衙门已在前头。
黄璇带点孩子气地回头笑说:「终于回来啦。刚才真的累死了。我宁可听先生讲课。」
在衙门巡抚邸旁有座园圃,王守仁到任后每晚都在其中向门生讲学或一起练习弓箭,从不懈惰。
「那是说我讲学也很难听吗?」王守仁笑着反问。可其实回来了,他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众人鱼贯进入了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