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京都奇怪得很,春雨才下过一茬,天又乍然冷下来,转眼一看,竟发现天际茫茫飘起了白雪。
最初似柳絮,之后像鹅毛,飘飘摇摇,不过几个时辰大雪便淹没了京都城。
一下又让人回到了寒冷彻骨的冬天。
郊外的新土刚堆起的坟茔盖了层厚厚的白雪,但碑前却清扫得十分干净,瓜果糕点一应不少,香火不断。
有人自远处撑伞而至,停在碑前,忽而弯腰俯身一扫碑上覆盖的薄薄的一层白雪,苍白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尖被冻得微微发红,稍顿,继而顺着碑上新刻不久的字缓缓轻抚而下。
“谢枝……”那人慢慢启唇,一字一顿地说,嗓音沉而悲,“这悠悠岁月,没有你,我又能撑多久呢?”
寂静的四周话音直至消散在空中也无人回应。
那人站了许久,最终在某一日离去。
长风落雪,被踩下去的积雪而印出的脚印处又落上了新雪,昼与夜不断交替,春日过了又到夏,夏热一散又到秋,秋日再退便又入了冬,如此几个轮回,转眼便七年过去了。
七年的时间,京都城焕然一新。
卫岚和贺玉之将大衍治理得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他们革新了旧制,剿灭了战乱时涌现的匪患,与周边小国打开了互市,不过两三年时间,曾经贫弱的州县也逐渐发展起来,饿死冻死的人没有了,纵使是农户家中也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大衍一派欣欣向荣。
在这之际,帝后的第一个皇子降生,隔了三年不到,小公主也有了。
小皇子开蒙之时,还是温时良担任的太子太傅,彼时他早已官拜丞相,曾经的卫丞相也在自己女儿嫁入宫中之后辞了官在外云游。
对于温时良既任太傅又任丞相一事,朝野中多有不满,但众人皆知温时良的老师乃是当今皇后的外祖父,而皇后又深的圣上宠爱,即使不满,众人也不敢宣之于口。
再者说温时良,他早年科举落榜,如今在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拥无数权柄。即使百官对他连任两职之事腹诽心谤,但帝后却未置一词,明显是默认了温时良能身兼两职。
只是温时良却在接下教导太子的任务后便辞去了丞相之职。教导太子不过三年,又辞去了太子太傅。
朝堂上一片轩然大波。
温时良对大衍的贡献众人有目共睹,纵使是在朝上时常与他敌对之人对此也不禁惋惜,帝后也多加挽留。可温时良意已决,上书给吏部之后,便收拾行囊离开了京都。
大路迢迢,温时良离开的那日圣上刚好颁了诏令册封贺长宁为定南王,以代她的父亲靖安王继续镇守南方,这也是大衍自开国以来第一位女侯爵。
温时良远远地听见封侯的鼓声起而又歇,冷淡的眼底稍有几分笑意,等鼓声再也不会响起之后,他轻喝一声,马车便晃晃悠悠地驶向远方。
天下的筵席自始至终都是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席上的人变了又变,可情却变不了。
又是一年冬季,漠北的雪一年比一年大,则离山上的雪积到了一定的厚度后突然发生了雪崩,山脚下的村民伤亡不多,但是房屋全都损毁倒塌了。
离王世子妃见此,便将受难居民迁入了城中,每日都在城内布粥施饭。直到来年春天,房屋建好了,则离山上的雪化了,辽辽平原上淌了一条小河,村民才被迁了回去。
将受难居民安顿好,离王世子妃才闲了下来。紧要事处理完,又开始之前的常事。早上带着儿子将城里巡一遍,中午处理城里的大小事务,晚上从私塾接回儿子,在家门口遇见离王世子恰好一家人回家吃晚饭。
将至花甲之年的离王从战场上退了下来,每日逗逗孙子,找老友喝喝茶下个棋,除了让他忧心的二儿子外,日子过得也还算不错。
边关的雪和漠北的一样大,直到初春,空气中仍有料峭之意。
燕渡关来往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谢昭娶亲那日恰好蔡礼和关了回春堂的明涣一起云游到边关,见着谢府门口挂着红绸,便从行囊中搜罗出全身上下最好的物件进去送礼喝喜酒。
门口的小厮被塞了一把枯草时险些骂出来,晃眼一看,发现是曾在几年前救过自家小姐的蔡太医明大夫,顿时惊喜着招呼人进门。
谢枝死后,谢家便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栽在院中的玉兰树花朵盈满枝头,蔡礼路过时随口一问,这院子里怎么栽这么多玉兰。
小厮沉默了一瞬,回道:“姑娘喜欢玉兰,家中长辈便从各地搜罗了各个品种栽在院中……”说着,他忽而一顿,抬头望向枝头开得热烈的玉兰,喃喃自语道:“这玉兰许久未开花了……”
谢枝死后谢家举家迁往边关,临走时连谢枝的坟茔都迁了回来。这七年间,纵使是圣上传召,只要无国家大事,谢家均都无一人再入京都,可见谢家全家之悲痛。
明涣瞪了一眼自家说错话的师兄,带着歉意道:“许是这玉兰也想要庆贺谢将军的大喜。”
谢府厅堂内宾主尽欢,无人察觉门口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位青年男子。男子着一身玄衣,墨发用一根玉兰花样式的玉簪束起,脖间坠着块红绳系着的平安扣,提着贺礼的手腕上缠绕着一串佛珠,佛珠之下,隐隐约约能窥见纵横的疤痕。
他直直的立在那儿,也不进去,路过的女子见着青年相貌英俊便大着胆子想上去搭句话,谁知才进一步,就见男子转头看来。
俊美若妖的脸上一双眼空洞麻木无神,青年黑黝黝的眼清晰地映出她们的面容,明明是在看她们,却又不像,直叫人吓得汗毛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