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漫天的鹅毛雪片从虚无中来,一眨眼就变得那么大,温柔地打着旋儿飘下来,缓缓覆盖住陈桉英挺清俊的眉眼。
刚刚踏进一楼,就听见三楼木门吱嘎嘎开门的声音——他知道,外公外婆一定等了很久很久,两个耳背的老人要多么屏气凝神才能听得到他迈进楼道里面的第一声脚步?
“桉桉来了?”
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陈桉调动起身体里所有富有童真和孩子气的力量,绽放出一个活泼快乐的笑容,“嗯,来啦!”
然而陈桉实在不大善于在外公面前撒谎。汇报本周学习生活情况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小提琴加课的事情说漏了嘴。外婆正在给他把柿子挖成小块,闻声赶紧站起来,“这可不行,学琴是要紧事,想看我们俩,以后有的是时间,等比赛完了再过来!”
外公严肃起来,无论如何都要把他送去少年宫学琴。陈桉无奈穿好大衣,刚低头去寻找自己的小提琴,发现已经挎在了外公的背上。
“我自己来。”
“外面路滑,你摔倒了怎么办?外公给你背着。”
陈桉定定看着正佝偻着背穿鞋的外公,还想要说点什么,突然有点哽咽。
公交车上没有人让座,陈桉被挤在两个高个子男人的胸口,差点没被憋死,却还要踮着脚时时注意着外公的情况。外公已经把小提琴宝贝地护在了怀里,另一只手勉强抓着冰凉的扶手,随着起步和刹车晃来晃去。
“你说你,坐自己家的车暖暖和和地去上课多好,偏要折腾一趟,跟着我造这种罪,”下车后外公紧紧牵着他,“看着点脚底下,这雪都来不及清,被来来往往的车轧实了,就都变成冰了,滑得很,别摔着。”
然而从人行道下台阶的时候,陈桉还是被旁边急匆匆挤过去的一个大叔撞了一下,整个人向后仰倒过去。外公情急之下用右手扶了一下旁边停在原地的出租车的倒车镜,好不容易两个人才重新站稳。
“喂喂,长眼睛没有啊,你那手扶哪儿呢?这是随便碰的地方吗?”
出租车司机这时候已经摇下车窗面色发青地吼上了,他心疼地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倒车镜,开合了几下,重新瞪过来:“轴承碰折了,您看着办吧,使那么大劲儿,这玩意儿金贵得很,能受得住吗?!”
外公有些慌乱,他下意识要去查看对方的倒车镜,伸过去的手就被不客气地一巴掌打开。
“干嘛呢,说你碰坏了,还碰?没完啊?!看着给钱吧,别废话了。”
陈桉涨红了脸,“胡扯什么?这个倒车镜本来就是能转动合上的,你那个东西哪儿坏了?张口就想讹钱,你太过分了点吧?”
司机闻声脸上的横肉都抖起来了,他索性打开车门站了出来,指着陈桉的鼻子喊:“小兔崽子你他妈再给我吱一声?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打合上?!”
外公连忙将陈桉护在背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愤,喘气有些困难:“别为难孩子,你这个多少钱,我赔你。”
司机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我也不跟你过不去,你就给200吧,我当认倒霉了,自己再贴点钱修得了。”
陈桉气急,都快报废的破夏利,倒车镜居然讹诈200块,他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一句“你他妈的”马上就要冲出口了,平时经常听到班里一些男同学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畅快。
没想到外公竟然轻轻拉开领口露出里面的破旧赭色毛衣,苍老的声音平静地说,“师傅,你看我也不像有钱人,你讹那么多我也没有。要不是急着领孩子去上课,我可以直接跟你去公安局,让他们看看这个倒车镜到底坏没坏,需不需要赔二百块钱,嗯?”
司机和陈桉都愣住了。
陈桉低下头,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鹿皮鞋面上,很快就盖了满满一层,好像要无声无息地埋葬他。
最后外公掏出了五十块,司机骂骂咧咧地回到了驾驶室坐着。陈桉被外公牵着过马路,抬起头,少年宫白色的圆顶就在眼前。
外公从身上摘下小提琴,挂在陈桉肩头,帮他拍掉了肩头和帽子上的积雪。
“我知道你觉得外公窝囊。我怕你受伤,咱们也不值得跟那种人置气。我早说过,你乖乖坐着自己家的车,也省得遭这些罪。人啊,要想活得硬气,必须要有底气。你外婆和我都是没底气的人,养个女儿也不听我们的话,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认了。桉桉,以后不许撒谎了,好好学琴,好好读书,别跟我似的,也别学你妈妈那么……那么任性,好不好?”
陈桉默不作声,他感觉眼泪开始打转,于是拼命眨眼,将蓄积的泪水打散,让它们无法掉下来。
“外公觉得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才跟你说这些。再不跟你说,都怕以后没机会了。以后少到外公家去,你外婆和我的确天天盼着礼拜六你能过来,但是我们也知道,你跟我们接触得越少越好。还好你爸新娶的那位……听说对你不错。你老来看我们,肯定老是让他想起你妈妈,我怕他一生气就都怪罪到你身上了。不管怎么样他是你爸,你好好听他的话,他也都是为你好……”
外公的话越说越乱,陈桉只能不停地眨眼,不停地不停地。睫毛上粘到雪花随之上下翻飞,好像冬天里不死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