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诚然如此。亦不过如此。现如今这日子,架上有书,盘中有肉,身上有裘,往来有朋,房中有金石琴瑟。
还是缺点什么。
“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看得烦躁,因为——枕边无伴。
子释站起来。真不该大晚上的看这个。算了,明天再弄。把画册诗集锁进抽屉,熄了灯,走出书房。李章在外头隔间打盹儿,听见开门声,一个打挺站起来。
跟到卧房里,问:“少爷,这就歇息吧?”
“嗯。”
“那我和阿文把水送进来?”
“好。”
李府在后院辟有专门浴室,大少爷亲自设计,指挥施工。二少爷几个同僚好友参观之后,无不在自家府中效法,可见舒适方便程度。但是自从入秋以来,沾水见风容易受寒,下人们宁可麻烦一点,每天夜里加烧一锅水,专在大少爷临睡前送到卧房。
等东西都安放妥当,子释道:“你们睡去吧,不用管了,明儿再收拾不迟。”
李文叮嘱一句:“少爷别泡太久,天冷水凉得快,艾叶泡时间长了也不好。”——大少爷喜欢洗完了泡一会儿,特地另备了一个大浴桶泡澡。
李章点亮床头夜明灯,把火镰蒲绒搁在伸手即至的地方。最近夜里睡得安稳多了,这东西不大用得上,还是有备无患。双层保温壶放到旁边:“安神汤少爷别忘了喝。”又用棉布套子装好暖手炉,塞到被子里,“少爷睡的时候记得拿出来,省得后半夜冰人。”
子释苦笑:“行了,二位大哥。子归不在家,你们好歹让我自在点儿。”说着,把两位忠仆轰出了房门。
清洗毕,跨进浴桶,慢慢沉下去,让散发着艾叶清香的温热水流拥抱着自己。
氤氲雾气蒙住了眼睛,轻轻挥手拨开,看见发梢在水中来回漂荡,仿佛今夜躁动难安的情绪,起伏不息。一低头,胸前小小圆圆的白色坠子静静垂在那里,就像心底深处凝结成珠冷硬如铁的那点寂寞:体积很小,密度很大,拉扯着它的主人堕向无底深渊。
多少次打算把它摘下来,藏起来,甚至……砸碎了埋起来。到底还是留在脖子上,就这么沉甸甸的垂着。这沉甸甸不得解脱的感觉,反而令人踏实安心——它确证着李子释与这世界最深最痛的牵绊。告诉自己,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又活了一场。所以,几番挣扎之后终于决定:不管那个人去了哪里,都要带着它直走到这一场轮回的尽头。
但是,今夜……格外不能承受……
闭上眼睛,团起身子,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缩在水底,而是缩进了胸前的坠子中。好似某些灵异故事里的鬼魅精魂,告别尘世,敛入顽石,沉眠千载,等待命中注定的机缘。
……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明澈,才意识到桶里的水早已不冒热气了。站起身,水珠顺着额前碎发滴下,渗入眼睛,有点儿刺痛。呵呵……要是真的能躲进石头该多好。这故事终究浪漫得不够彻底。给了我那样神奇的开端,接下来,却是一步一个浸透汗水血泪的脚印,越走越沉,不得脱身。
——怎堪细思量?只得不思量。
不思量,自难忘。无处话凄凉。
甩甩头,跨出桶外。往前几步,伸手取了搭在屏风上的长方浴巾擦头发,边擦边转身——替换的衣裳在床边花牙搁架上,预备穿了直接钻被窝,再靠床头一边等头发干,一边翻几页闲书,好歹让这一日有个惬意的结束。
忽听身后一声粗喘,静夜中尤为清晰。紧接着传来梆梆作响四个字:“果然是你!”
事出突然,子释吓得浑身一激灵。定定神,缓缓放下手,将浴巾围在腰间,慢慢回转身去。
一个人从屏风后边绕出来,眉眼全拧着,好似惊喜交加,又似含冤带恨:“果然是你……”
子释认出对方,大惊。仅仅打过一个照面,虽然感觉此人居心不良,绝非善类,也万万想不到会如此胆大包天。偏赶上今晚子周子归都不在——脑中一闪:可见是处心积虑窥伺多日有备而来了。隔壁就睡着阿文阿章,静悄悄毫无动静,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顿时头皮发麻手心冒汗,双腿一阵阵打软。
暗暗握紧拳头,挺直身子:“原来是理方司傅大人。傅大人夜半三更擅闯私宅,不知有何公干?莫非大人错将在下认作了逃贼流匪,欲绳之以法?当真如此,还请大人青天白日下执公文拘令上门,李免必当随时恭候。”
傅楚卿瞧着他,咬牙冷笑:“真能装啊!差点又叫你蒙骗过去。还好我没敢忘记,你打从前就是演戏的高手。那天在宫中见到你,我怎么看怎么像。后来当面说话,又怎么看怎么不像。想来想去,说什么也要亲眼仔细认一认。果然……李免啊李免,你做戏做得我傅某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可惜,你脸上的表情做得了假,背上的伤疤却是做不了假!”说着,恶狠狠往前逼近。
子释下意识的后退,脑中一片混乱。对方言语仿佛又尖又长的钢棘铁刺,冷不丁穿透头颅。某些沉淀在记忆河流最深处的污泥浊淖,随着时间流逝,早已滋生出水草游鱼,将痕迹完全掩盖,此刻被彻底翻搅,霎时染黑了整个水域。
他双手扶着脑袋,茫然看向前方:“背上的伤疤……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哼!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要往下装是吧?”傅楚卿又逼近一步,“我是谁?你问我是谁?”忽然怒极,仰天打个哈哈,“你竟敢问我是谁!”双肩一振,尖锐的裂帛之声响起,纽扣“啪啪”崩断,纷纷落地。他一把扯下上身衣衫,露出精壮的胸膛,指着胸口那道扭曲的刀疤,满脸狰狞之色:“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四年前,楚州仙梳岭,卸妆台,菩提寺里,差点被你一刀捅死的人!想起来了么?!……”
子释想:仙梳岭,卸妆台,菩提寺……好耳熟的地名啊……
——对,我去过那里……我们……找过冬的地方,到玉盘峰寻山洞入口,结果遇见一伙强盗。后来……后来……啊!头好痛。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凑这么近,凶神恶煞瞪着我?请你让开,我不认识你……
傅楚卿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李免的一举一动。看见他面色惨白,双目失神,身子不停战栗,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畅快。慢慢贴到他跟前,一字一顿继续紧逼:“看来,你不但会做戏,忘性也很大啊!我可是一点一滴都没敢忘,你竟然全给我忘记了,这也太不公平……不要紧,我会叫你想起来的……”
子释耳朵里隆隆震响,隐约看见对方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脑中却仿佛钻出无数铜锤铁斧,“砰砰”敲击着往事之门,敲得脑袋简直要裂成碎片。
他想:后来……后来怎样了?……啊,后来,他把那些强盗都杀死了……嗯,就是这样……
摁住乱敲乱砍的锤子斧头,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