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上书吧,不与中书相干!”安石也提出了个折中方案。
公亮自然乐得暂时息肩,任由安石上书了。安石的折子,理直气壮,义正辞严,不容人不动容。何况神宗本来是明理的,只是迫于母后的压力,才不得不做姿态要处理章辟光。既有大臣一再抗章,要求收回成命,两个皇弟实际上也没搬走,神宗正好有个借口下台;再说说道理,说说利害关系,想来母后也不会不通情达理。那么,这事不就能不声不响地了了吗?
神宗虽想得不错,也真有些希望,无奈却被吕诲搅了局。一切全乱套了!
吕诲不是个逮谁说谁、谁都敢碰的人吗?而且,下手还特狠,要么不斗,要斗就一斗到底,不获全胜,不到鱼死网破,绝不罢休。前前后后的经历,也让他愈斗愈勇!虽然也斗得遍体鳞伤,三起三跌,可回头一看,不还是回到知谏院、当中丞了吗?而且,每往返一次,自己忠直耿介的名声也无不都随着飙升一次!人生在世,各有追求。一品二品、出将入相固然重要,这忠直耿介的清誉,不更叫人心仪吗?说到历史,不也只有它才更值得尊崇荣耀吗?就天性而言,自己或许也更适合后者。既将自己定位在这样的格局里,他除了斗凶杀狠,自然也就很难有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了。说到原因,出身、经历,乃至并不顺畅、曲里拐弯的仕途,都会扭曲他的选择。他的战法,也同样形成了模式:先就事论事,从当事小人物斗起;不成,就越斗越大,直至挑战最后的魁首。且看濮议时斗欧阳修、韩琦,就最典型不过了。无论出身、资历,他都比安石高出不知多少,年龄也大了七八岁。可眼瞅着安石吹风一般上去了,已经是正二品的副丞相,当一品宰相也是早早晚晚的事!自己却顶多不过一个从三品,而且显然已经到了尽头。再看他参政后的作为,更没有一样不扎眼!心里早就有了他,还容得他再与自己叫板吗?何况自己本来还有固定的风格模式!一旦知道是安石在阻止严惩章辟光,要不向他挑战,反倒怪了!因为是当风劲敌,出的招数之狠,自然也前所未有。
吕诲袖着折子刚进东阁门不久,迎面就碰到了司马光。司马光在迩英阁给皇上讲完课,正要到资善堂去办事,一见吕诲满脸杀气,知道他一准是弹劾王安石,故意笑着问道:“献可这么杀气腾腾的,又要跟谁过不去?”
吕诲一扬袖子:“还能有谁?新任参知政事。喏,折子就在这儿。”
司马光猛然一惊:“您是说介甫?”
吕诲冷冷一笑:“还有第二个新任参政吗?”
“可大家都说皇上用人得当,您干吗要参他呀?”司马光好像没法儿理解。
“君实也这么看?”这下轮到吕诲吃惊了,“王安石虽浪得虚名,却个性偏执,不通世情,还爱听奉承话,轻信小人。说得天花乱坠,真要办事,却又件件空疏迂阔。当个翰林侍从,弄弄文字,或者还行。当执政,只能害了天下苍生!”
司马光心里一乐:献可果然是个好哨兵!当初荐他,真是没错看人!可细一想,眼下介甫还几乎什么都没做,弹劾是不是太早了点儿?没准打不倒人,倒先折了自己!那可不是一种损失吗?得劝他一劝。便开口说道:“介甫目下还没有多少特明显的劣迹,能不能再等一等呢?”
“不然。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皇上正年轻气盛,谋事的就那么两三个心腹大臣,放着王安石这样的人在他身边,不啻就是放着个生事的无常!他无时无刻不在败坏国家,怎么能等?一时片刻也不能等!”吕诲毫无顾忌地说。
没人能劝得动吕诲!而且,先牺牲一个趟头阵的排头兵,侦察侦察火力情势,也不坏!
司马光一笑:“皇上在迩英阁正等着呢,您自己小心!”
“谢谢!”吕诲动了动眉毛。
两人再没话了。略一拱手,各自走了。
吕诲的弹章,一共列了安石十大罪状,条条都是上纲上线的玩意儿。
一开头就戴上了帽子,说是大奸似忠,大诈似信,用与不用,都因时而异。当年鲁国有个大夫少正卯,五恶集于一身,言伪而辨,行伪而坚,文过饰非,奸诈阴险,不是遇到孔圣人,谁能罢了他的官,将他杀了?至于卢杞,也是大奸大恶之人,可唐德宗愣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对他百般信任,终于酿成大祸,害了大唐。那意思,自然是暗示王安石就是少正卯、卢杞一类人,陛下做孔圣人,还是做唐德宗,不能不认真考虑!
下面就一一举证,揭露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阴贼害物”的十大罪状了。
第一大罪状。安石在京纠察刑狱期间,错判了一个案子,却坚持不认错。御史台要他认错谢恩,他根本不买账。这是倨傲不恭。假托有病,英宗一朝,始终不尽人臣之礼。陛下接位,他也不赴朝拜贺。一旦任命他为江宁知府,自己方便了,立马就走马上任。同样是慢上无礼。
第二大罪状。当小官的时候,每次任命他都假模假样辞上一辞,到当江宁知府、翰林学士,他可就再不请辞了。见利忘义,好名欲进,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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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七十六回(4)
第三大罪状。别人当讲读官都是站着,只有他要坐着。以陛下师长自居,委屈万乘之尊,狂妄之极。
第四大罪状。自进政府,事无大小,要是与同僚看法不合,他就想方设法请陛下批出意见,堵住同僚的嘴。好事,他挂在自己名下;坏事,则推到陛下头上。掠美于己,敛怨于君,唯此为甚!
第五大罪状。登州阿云一案,挟情坏法。
第六大罪状。身为大臣,什么人都不举荐,只吹嘘他亲弟王安国。朝廷开恩赏了王安国进士出身,他还嫌太小。参政不过半年,点水之惠必偿,睚眦之仇必报,以我划线,作威作福,拉帮结派,暗结死党,无所不至。
第七大罪状。利用宰相休假值班,假天子之名,妄行升贬,排斥异己官员。
第八大罪状。在金殿与臣僚论辩无状,逞勇斗狠,以至唐介背疽破裂,活活气死。从此同列个个胆寒,再不敢与他争论是非。
第九大罪状。抗旨不遵,支持章辟光,反对圣上敦睦九族,亲爱胞弟,以圣德风厚天下。
第十大罪状。与枢密使另辟机构,掌握制置三司条例司,独揽天下兵权财权。又派专人勾当,分使巡视全国,动摇天下。
说完十大罪状,又曲笔一转,直挑王安石,说他这个人根本没有深谋远虑,只会一味改旧,标新立异,文过饰非,欺上罔下。误天下苍生的,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为了加重分量,吕诲又装神弄鬼,吓唬皇上,说目下天灾屡见,人情违和,而只要王安石留在朝廷,就绝对不会安静!总之,不将王安石驱逐出去,大宋朝就真的要亡于旦夕之间了。
看到说得这么邪乎的弹章,神宗能不震惊吗?何况有些话,诸如独揽财兵大权,掠美于己、敛怨于君、暗结死党等等,又最能撩拨皇上的神经,神宗要没有一点动心,那才怪!可吕诲夸大其辞,志在致王安石于死地的用心,也是一目了然的。而且,尽管吕诲说他讲的都是亲眼目睹的铁的事实,可就神宗知道的而言,大体都是不实之辞。唐介为阿云的事与王安石有过争执不假,但他身害背疽,因背疽不治而死,与王安石不相干,怎么能算到他的头上!凡有任免,无不都是自己的旨意,哪儿又来的欺君、排斥异己?说他辞小不辞大,也不对。翰林学士、江宁知府,全都辞过。讲书请坐,王安国受封,阿云不死,章辟光与三司条例司的事等等,也无不都是无妄之罪。还有,吕诲唱的反对变革的高调,也让神宗看了心里不舒服。什么只能安静,不能改作,难道只有一如既往因循守旧,才是唯一长治久安的不二法门?简直荒唐!神宗不由得有些激愤了。想想吕诲,人倒是耿介可爱。弹劾当红大臣,是需要勇气魄力的,这自然难能可贵。可他为什么就不能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始终从国家的大局出发,真正补益聪明,以开壅塞,为变革呐喊助威,倒将聪明才智与过人的肝胆魄力,用到这些无谓的事情上,硬要将自己变成绊脚石?神宗叹了一口气,不禁又有些惋惜惆怅了。
尽管如此,等到只有曾公亮一个人的时候,神宗还是问道:“丞相,朕有一件事情想问问您。”
“陛下请讲。”曾公亮说,一面站了起来。
“丞相请坐,不过闲谈嘛!王安石曾在京城纠察过刑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