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政治;为神宗与自己设想,也未尝没有“取法于上,仅得其中”的先期心理准备。所以,为神宗虚悬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对于安石,也正是一个非此不可的选择,绝非偶然。
就历史而言,君臣之间能在这样一个最高理想上契合一致,可谓凤毛麟角,绝无仅有。由这一点出发,他们能做一番前所未有的事业,也就不会纯粹是蹈虚御空了。
第二天该是朝会的日子,神宗去文德殿应了一个卯,就又折回东门小殿了:他还要召见王安石,昨天还有许多未尽之意!陪同的仍然只有曾丞相一个人。
一见面,神宗先免了两位臣子的礼:“不必行礼,咱们抓紧时间坐下说话。”
落座、赐茶等事刚完,神宗又抢先开口了:“昨天与两位爱卿的谈话,叫朕彻夜难眠。朕的一个难题,终于有人能解答了!希望二位爱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要有任何忌讳!”
这样不明不白的话,谁都一头雾水!公亮问道:“不知陛下是指什么?”
“丞相也不知道。这问题朕存在心里,很有一阵子了,谁也没有说过。想倒是也想说,试过几次,还是闷在心里了:他们还不如朕想得深远,不会给我满意的答案,何必难为他们,白耽误工夫!”这问题可能真是太重大,神宗在心里也萦回得太久了,以至一提起来,他先就感慨系之。
他既这么说,公亮与安石反倒不好再问了。好歹,神宗自己到底揭出了问题:“我朝自太祖开国至今,也有一百多年了。这一百多年,没有什么大的变故,称得上粗致太平。两位爱卿想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道理?”
连公亮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既是粗致太平,就还不是极治,还有许多未能尽如人意的地方,这里面应该有不少教训?而没有大的变故,又多少有太平可言,除了教训,应当也有成功的经验?神宗出的是一个大题目:总结一百多年安邦治国的经验教训。这样的大题目,确实很少有人考虑;有考虑,也未必有那才力见识能一语中的。而且,经验教训从来都是通向未来的出发基地:能总结出经验教训,也就大致可以制定补偏救弊的完整方略了。这样的人,除了安石,上哪儿去找?无怪乎皇上要将这个问题久久憋在心里,直到今天,而且是在见过安石之后,才第一次郑重其事提了出来。皇上的知人之明,真正叫人折服!
“陛下,这个问题,老臣确实是头一回听说。您是知道我的,才识学力都有限,很难回答,只好请安石做这篇大题目了!”公亮老老实实地承认说,眼睛也就慢慢移向了安石,充满着期待与鼓励。
相关的方方面面,安石考虑得不算少。但所有的东西集中为一个问题,而且以如此明确集中的形式提出来,这却是第一次。一百多年来的一幅又一幅画面,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转叠现;曾经有过的思想,被这样那样梳理过的问题及解答,飞云飘雾一般纷至沓来;各种整合的逻辑,也辘轳一样辗转环流……可最终的答案,却仍然杳如黄鹤!安石的头上已沁出细汗,他终于不得不放弃最后的努力了。
神宗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努力与无奈,安慰他道:“这题目太大,朕并不要你们马上就给出答案。不要为难了,先回去,慢慢再说!”
安石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只好这样了,容臣回去上折子吧!”
公亮也来打圆场:“那咱们先回去。时候也不早了,皇上也该歇着了。”
回到家里,安石一整天都好像有些神不守舍,也不说话。中餐、晚餐,全都只当应景,略扒了两口饭而已。天刚擦黑,他就叫氓儿准备好灯油笔墨,进了书房。一家人都知道他有大事,谁也不来招惹他。连最不怕他的小女儿,也知趣地躲得远远的了。
头遍更鼓,夫人端来一碗桂圆汤。安石接过,也不问,稀里糊涂就往嘴里吞。夫人早留了个心眼,赶紧提醒他:“有核儿呢,不能吞!”安石这才下意识地咬出那些核儿吐了。
小小一碗桂圆,又是狼吞虎咽,转眼也就没了。夫人看着心疼,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嘀咕道:“唉,不呕出血来不罢休呵!”一面含泪拾起碗勺,交给氓儿,悄悄吩咐他:“送回厨房就去睡吧,我在这里盯着。”
大宋遗事 第六十六回(2)
氓儿还要争辩,夫人指指安石,又朝门外直努嘴,氓儿没办法,只好端着碗出去了。这一切,安石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他的思绪,已与一百多年的历史,与当前的现实,完全融为一体,倒海翻江地奔涌着无数事实、判断、推理、逻辑;时不时的,还有一阵又一阵的感情狂涛铺天盖地,直泻下来。他的思绪,也就更奔放,更激越,更不知所已了。但这一切,渐渐又复归于平静了:只有无边的洋面,在红日蓝天之下安详地呼吸,款款地徜徉。安石吁了一口气,提笔写下标题:《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接着,是一段缘起。掭笔的时候,瞅着笔砚又沉思了片刻,终于秉笔疾书了:
伏惟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托,必尽其才;变置施设,必当其务。故能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以捍夷狄,内以平中国。于是,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元元为事。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
仁宗在位,历年最久。臣于时实备从官,施为本末,臣所亲见。尝试为陛下陈其一二,而陛下详择其可,亦足以申鉴于方今。
伏惟仁宗之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而忠恕诚悫,终始如一。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终不忍加兵。刑平而公,赏重而信。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因任众人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盖监司之吏,以至州县,无敢暴虐残酷,擅有调发,以伤百姓。自夏人顺服,蛮夷遂无大变。边人父子夫妇得免于兵死,而中国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敢强横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闾巷之间,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骁雄横猾以为兵,几至百万,非有良将以御之,而谋变者辄败;聚天下财物,虽有文籍,委以府史,非有能吏以钩考,而欺盗者辄发;凶年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辄得,此赏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能大擅威福,广私货赂,一有奸慝,随辄上闻;贪邪横猾,虽间或见用,未尝得久,此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自县令京官以至监司台阁,升擢之任,虽不皆得人,然一时之所谓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见收举者,此因任众人之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此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终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徭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饬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场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悫,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臣不敢辄废将明之义,而苟逃讳忌之诛。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则天下之福也。
取进止。
写完最后一个字,安石搁下笔,伸了伸胳膊,交叉着按了按五指。叫他奇怪的是,除了自己骨骼的脆响,似乎还听到一声叹息;叹息之外,还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安石抬头四下一瞅,只见夫人闪着泪花坐在灯影里,鬓边一簇像是束白花。
“夫人?你什么时候来的?”安石问道,好像她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端桂圆汤过来根本就没走!”夫人说。
“那你早就来了,也不说一声?” 安石这才想起吃桂圆的一幕,埋怨说。
夫人凄然一笑:“不呕出血来你是不会罢手的,怎么好呵!”
“唉,皇上诚心求治,是个大有为的明君,对我更有知遇之恩。于公于私,我都不能不竭诚尽智。别的,只好全往后摆了!”安石也有些黯然。不过,他此时的心情,更多的是轻松与欢快,偶然掠过的一丝阴影很快就消逝了。他又嗅到了那一股清香。
他一把拉过夫人,就着灯光细细嗅着她的鬓边:“原来香在这儿?是什么花儿,这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