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你怎么打算,反正这会儿是不能办什么婚礼的。
我没管帖哈的反对,在第二天的晚上给卢石说了这件事。卢石听罢沉吟一刹,笑笑说:这也是我想办的,我也想让你名正言顺做我的妻子。只是我已对陈老伯和营中知心的弟兄们说过你是我的媳妇,这个时候再公开办一个婚礼,反倒会引起他们的猜疑;何况现在京城里的人都在准备打仗,这个时候做这种事确实不太合时宜。不过这并不是说咱就不能补办婚礼了,咱可以悄悄地补办,就咱俩知道,咱在明晚月亮生起的时候,悄悄拜一回天地不就行了?办婚礼最重要的不就是拜天地?
好吧。我点头同意。到时候怎么拜?
这个你不要操心,到时候你只需把你最好看的衣服穿上就行。
第二天晚上,待陈老伯和帖哈睡下之后,我穿上了我最好看的衣服;卢石则把一张小桌子摆在了当院,在桌上放了香炉和几样吃食供品。月光很好,夜风轻得近乎没有,卢石拉住我的手走到小桌前,先仰脸向天做了个揖,叩了头;又向地做了个揖,叩了头。然后跪在那儿轻声说:天地神灵,我和杏儿虽早成了夫妻,但因了种种缘由,今儿个才向你们施礼,祈求宽恕。从今往后,我俩会相亲相爱过日子,不管日子怎样艰难,我俩都不会背弃、欺骗对方……
听到〃欺骗〃这两个字,我的心不由一缩,身子发起抖来,我至今还对卢石瞒着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不是欺骗?可现在要对他说明,能行?
卢石没容我再想下去,转而把我抱起向屋里走,边走边问:我说得对么?你的身子怎么在抖?是因为这夜风──?
冷……我抱紧他的脖子,把脸向他的怀里贴去。与此同时我在心里喊:天地神灵们作证,我不是存心要骗卢石的,我实在是害怕他承受不了那真相,你们看着吧,我这一生都不会背弃我的丈夫……
一连几天,都是在卢石去了腾骧卫营中之后,帖哈就拄个拐仗装成一个颤巍巍的老人出去了,我估计他是出去打探消息并恢复当初那个传递消息的渠道。我相信他手下曾有一个由京城向外传递消息的秘密渠道。他给我交待的事情是:尽可能多的由卢石嘴里探听明军的动静,并通过他和更多军界的人接触,争取把眼下京城明军的布防情况弄清楚。
我含含糊糊地答应着。我实在不想再去做别的事情,我只想就和卢石这样安静地生活些日子。那几天,一待卢石、帖哈和陈老伯出去之后,我就搬个椅子坐在小院里,一边缝补着卢石的旧衣服,一边默想着和卢石在一起时的那些快活情景,偶尔,我也会仰头去静静地看着天上我最喜欢看的云彩。已是秋天了,天显得高了许多,云彩也离地很远,而且总散在天边,一缕一缕的,一副聚不拢的样子。不过它们那副散散漫漫自在飘荡的样子倒也好看,就像草原上的干牛粪烧到将尽时的烟,飘飘摇摇的,让人看了心里舒坦。
陈老伯是一个健谈的老人,有时,我会边和他拉着家常,边收拾院子和屋子。尽管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久居之地,可我还是想把它收拾得象一个真正的家一样。扫、刷、洗,我常常忙个不停。有一天陈老伯见我这样忙着,就笑道: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勤快女子,卢石有你这样一个媳妇,那可真是他的福气;男人活着图啥?我看就图有一个可心可意的媳妇,有一份平平安安的日子,有几个结结实实的孩子;至于当官呀发财呀,都不能太强求,那不一定就是好事,当朝的那个大太监王振,官当得可不小,是内府总管,人称〃内相〃了;财可是不少,听说金子银子都装了好多库房,可是落了个啥下场?
听他说这话,我急忙停下手问他:老伯,你认识王振?
嗨,我哪能认识他?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不过前不久朝廷斩他族人时我倒是去刑场看过。
你去过刑场?
是呀,那一天刑场上真是人山人海,谁都想看看这个煊赫一时的家族是个啥样子,我也是想去看个热闹,咳,没想到看过以后这心里那个难受吆……
怎么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第十四章 之 4
王振家族的人并不多,一个夫人,听说那夫人过去也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子,是王振当初无大权时喜欢上的女人,后来两人就住到了一起,其实并没有行过结婚大礼;再就是他的干儿子王山和他的媳妇;加上王山的小儿子,那孩子也就几岁吧,还没有断奶哩。这几个人是用三辆刑车拉到刑场的,他夫人、王山一人一辆,王山的媳妇和孩子一辆。三辆车到刑场时,所有来看行刑的人全都没有了声音,人们可能都没想到,今天杀的竟主要是女人。行刑官先读了王振祸国殃民的罪状和皇上诛杀王振族人的口谕,之后就开始让刽子手动手,先杀的是王振的夫人,可怜那位夫人,原本站那儿已是吓得哆哆嗦嗦,又要挨这一刀,那真是让人看不下去。刽子手刀起时,王山的媳妇急忙捂上了自己孩子的眼睛。接下来杀的是王山的媳妇和她的那个孩子,那个几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啥子,扯着手臂上绑着的细绳子要让他妈妈给解开,那肝肠寸断的女人哄了几句孩子,那孩子就又在他妈妈的腿间钻来钻去地玩了,刽子手刚走到他妈妈身边,那孩子竟又提出要吃奶,那女人噙着眼泪向刽子提出,给孩子再喂一回奶。刽子手可能心也软了,点点头应允了,那女人就弯下腰抱起孩子,解开怀,把奶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那一刻,刑场上鸦雀无声,连孩子咕咚咕咚咽奶汁的声音都能听清。那女人边给孩子喂奶边满脸是泪地仰看着天空,我猜她是在向老天爷祈求着什么。她喂完奶刚把孩子放下地,刽子手就向她动手了,血溅了那孩子一身,那孩子吓得刚要哭叫,刀也已经到了他的脖子上。那小小的脑袋掉到地上时,好多人都流了眼泪。最后杀的是王山,对他行的不是砍头,是凌迟。刽子手一片一片割他的肉,他惨叫不止。这人可能平日做恶不少,很多人恨恨地看着他,不过能坚持看到最后的人实在不多。那种叫声真是撕心裂肺,我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赶忙逃了……看罢这回行刑,我当天中午和晚上都没吃饭,心里堵得厉害。我在想,我的儿子要是还在活着,我一定劝他就心甘情愿地当咱的百姓,过咱平平常常的日子,可不能去争大富大贵,谁知道大富大贵之后会是什么?你说王振他当初在享大福大贵时能想到自己的家人会是这个下场?……
我默然坐在那儿,没有再去听老人又说了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想,导致王振全族被诛固然是因为王振的所做所为,可我是不是也担有一份干系?神灵们会不会把这笔账也分一些到我的头上?还有土木堡战场上的那些尸体,那么多人的死,神灵们肯定都在看着,那笔账神灵们又会怎样记,不会不记一些到我的头上吧?
一股冷意弥漫了全身,我的心情顿时又坏了起来。
那天上午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想着过去在王振家的事情,想着马夫人的聪明,想着她悄悄由那个密库里拿走的银子;想着王山的机警和对我的讨好,想着他对自己未来仕途的设计;想着王山媳妇对我的敌意和戒备,想着她怎样宠她的儿子;想着那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孩子,我甚至还能记起那孩子脆脆的笑声。可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都化为了虚无。事情变得如此之快,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人的命运怎会变得这样不可琢磨?王振临出征前担心上天还要让他付出代价,看来他的担心是对的。
下午帖哈由外边回来时,买了白面、鸡蛋、活鱼,酒,还有青菜、牛肉、羊肉,一副过日子的样子,并交待我要好好做一顿晚饭,亮亮手艺,真正象一个媳妇的样子。我知道他是要我用这个法子,把卢石更紧地抓在手里。其实不用他提醒,我也要把一个媳妇该做的事情都做好。过去,在多少个夜晚所做的梦中,我不是都把自己当成了卢石的媳妇?何况我俩现在已正式拜了天地。
从半后晌开始,我就忙了起来。洗、切、拼、拌、炒、蒸、炸,这一套本领当初帖哈都教过我,待卢石从营中回来时,我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他一进屋,我就拉他坐到了小饭桌前,又把房东陈老伯也叫了过来。卢石一见这么多菜,高兴地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帖哈这时也已把酒倒好,举起杯说:咱一家人这年头聚在一起不容易,来,咱们喝一杯庆贺庆贺。这句暗示认可我和卢石做夫妻的话,卢石听了分明很感动,只见他仰头一口把酒喝下,对帖哈当即叫了一声:爹,从今往后,我只要有一口气,就决不会让你和杏儿缺吃少穿,我虽然挣不来大钱,可也决不会让你们吃苦,更不会让别人来欺负你们!这番话让我心里也热起来,那一刻我想,要是帖哈真是我的父亲那该多好,我们就这样在京城过日子,再也不去理会也先他们,我只要抽机会回草原把母亲和弟弟接过来就行了。房东陈老伯一点也不知道我们这三个人的过去,看见我们这样说话,以为我们真是一家人重逢,高兴得直说:你们这对夫妻真说得上是天造地设,一个高大英武,一个漂亮贤惠,赶紧生几个孩子吧,我反正也没有儿女,你们就把这个小院当自己的家,在这儿过日子吧……
晚饭吃完我扶喝多了酒的卢石去睡房时,帖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是要我抓紧由卢石嘴里探问有用的消息。那会儿我心里顿生一股别扭,我是真不想在这时再去由卢石嘴里套话了,我是真把他当做自己的丈夫了。可不干又怎么办?也先在等着,瓦刺军在等着,弄不准消息,一旦开打,我们瓦刺军就要多死人。唉。
小杏儿,你知道我白天在练兵场上想啥子?
想啥子?我一边弯腰铺床一边问。把箭射准?
射箭的事当然也想,可最想的还是你的一对奶子!他把手伸了过来。
你们现在都练些啥本领?我任他捏着摸着揉着,问。
啥本领?给你说细了你也不懂,一句话,就是守城的本领。
收城?收什么城?我装作不懂。
不是收城是守城,告诉你,瓦刺人来攻京城是早晚的事,危险可以说是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