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走在回来的路上,他看到她的脸上有黑色的一块尘灰,使她只有一双大眼睛的小脸有点滑稽。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抚她的脸,帮她把那块黑色抹去。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笔直笔直的,像是在等候老师发令的小学生。
快跨进三卓摄影工作室门槛的时候,三卓忽然侧头俯身在她的耳边说:
“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候的愿望,就是能遇到一个像你这么样的姑娘,一起谈论这些不着边际的有关艺术道路之类的大道理,这样相伴几十年,恐怕也不会厌倦。”她在黑暗里抬起头来看他的脸,聚满了光辉,而木头门上面的蔷薇花花瓣,又开始洋洋洒洒地落在他和她的头上。她觉得这是一个太令人沉溺的场景了,如果不回应他一点什么,她一定会觉得遗憾死的。于是她翘起脚尖来,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子,轻轻问:
“现在还来得及吗?先生。”
男人没有说话,用手捏捏她的脸,说:
“我们进去吧,都饿坏了。”
“我不进去了,我要回去了。——什么时候能来取照片?”女孩也冷静下来。
“两天之后。”男人亦不留她,看着她转身跑掉了。
6)这是怎样的两天呢,女孩开始感到更加炽烈的煎熬。她每天只睡很少的觉。坐在窗台或者楼梯上想事情。或者摊开稿纸开始写下自己的情绪。
“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潜意识里的引导,让我离开我的大学,让我决定来到江南,让我决定选择这个无名的小镇停留下来,让我走过那条小弄并最终决定敲响他的大门,原来,他是在这里。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贯会是那样冷冰冰没有一丝热情的脸,原来是要把热情都攒起来,用在这里,用在和他之间。这肯定是我一生当中,无比重要的一个印记,虽然我还不知道,它会是什么形状,是灾难还是吉祥……”
女人当是察觉了男人和女孩的异样,因为那日里他那么晚才回来,却很安静,没有对她发什么牢骚。他和她坐下吃饭,他仍旧一言不发。她想开口问,可是觉得这肯定会令他不高兴。饭后他一个人躲进最里面的房间里洗照片,而那一夜,他都没有出来。
谁杀死了五月(8)
次日女人上街买菜,中午回来的时候,看到女孩蜷缩着坐在他家门口,她一看到女人来,就仓惶地站起来。女人仍旧笑吟吟的,让她进去坐,女孩拼命摇头,说自己记错了取相片的日子,然后她就飞快地跑掉了。女人注意到她头发散乱,上面落了好多蔷薇花瓣,坐在这里的时间应是不短。女人进门去,三卓还在摆弄那些照片。女人说:
“拍照的那个女孩来过,刚才坐在大门口。”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观察他的反应。果 然男人立刻抬起头来,十分关心的样子:“她现在还在吗?”
“她走了。”女人第一次放弃了对他句句话都温柔的决心,冷冰冰地回应,她看到男人的眼睛黯淡下去,他很快把头低下,又开始摆弄那些照片和底片。
第二日女人就看到男人洗好了照片,把它们一张一张夹起来,挂在几根高高的铁丝上。她必须承认,那些照片美得令人惊异。那可能是很多年三卓多没有捕捉到,拍下来的东西,那是一种年轻的,繁茂的,生涩的,未经修剪的,天然并且纯澈的美。女孩脸上几乎看不出妆容,头发也只是简单的披散着,白裙子上毫无装饰。可是女孩在笑啊,在动啊,每一张都是流动的,都是小溪一般清冽的。她笑得没心没肺,又不知什么缘故地如此忧伤。她不是简单的小孩过着青春期的姑娘,她身上也有一种浓郁的女人气味,她的狡黠,她的嘴角微抿都构成一种诱惑,而她是在面对着的是三卓,她在勾引他吗……女人根本无法插话,她看到了男人的喜悦,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他太喜欢这些照片了,这是他的宝贝,这是他最满意的艺术品。他甚至哼起了歌,每一张照片都要拿到眼前看个仔细。
终于到了第三日。男人起了个大早。他对女人说,你今天去城里买胶卷和那些需要更换的零件吧。女人知道他是要把自己支走,她当然可以找各种理由留下,但是她亦不愿意违背男人的心意,她太了解他的脾气了,他固执地做一件事情,一定会坚持到把它做完为止,她如果留下,他肯定还会找机会和她单独会面。并且她也不希望他对自己有一丁点不满,于是女人点点头,离开了。
女孩一会儿之后就来了。她和他的见面变得局促。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他忽然领起她的手,穿过了里里外外的房间,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件。她就看到一排一排的铁丝上,挂着的都是她的照片。他一排一排领着她穿梭此间:
“你看看,有多么好看!”女孩看着,心中的确十分欢喜。男人是看懂了她的人,所以可以把她拍得格外美丽,那种美丽是打碎了,又经过三卓的眼睛拼贴起来再造的,它是一种全新的诠释,会和任何一个其他状态的她不一样。是因为有爱在吗,这些照片上的她是那么动人,笑和忧伤都来得自然。
他把照片敛起来一套给她。这做为一个完整的拍摄过程,已经到了尾声了。他们都站着,又僵住了。而门外忽然变了天,几分钟只好就下起了暴雨。雨来得很猛烈,屋子里面变得阴寒。那时她已经站在门口了,雨倒是令他们暂时不必为这个分开的事情踌躇尴尬。小狗钻进屋子里来,抖了抖身上的毛,杏核眼睛又和她的眼睛对视起来。
“坐一下吧,太冷了。等雨停了再走。”男人温和地说。男人靠近女孩,把她拉到客厅里的布沙发上坐。他碰到她的时候才发现,她身上滚烫滚谈的。他吓了一跳,慢慢把她揽过来,拥她在怀里:
“怎么这么烫?在发烧吗?是不是这两天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怎么吃饭?”男人的声音很是心疼。她只是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说:
“我想我得走了。要离开这个小镇了,再这样下去我的意志会被消磨掉,可能我再也不能写下去了,我会失去我所有的。”
“我想也是这样。可是却仍旧不舍得,一想到就会很心疼。”
“别心疼,我会很乖,好好照顾自己,你也要。”女孩吻吻三卓的脸,也不拿照片,失神地就走去门口,她打开门,打算就这样走进雨里。男人忽然冲上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他把她抱了起来。他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抱起她来向一个房间走去。她在他的怀里发出小动物一样轻微的叫声,可是并没有挣扎。
男人抱着她一直走近一个房间,这是他摄影棚的其中一个布景,里面是一个温馨的睡房的样子:梳妆台,衣柜,彩色玻璃的窗帘,还有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大床。她猜想他没有带她去他的睡房,是因为那是他和那个女人的空间,他不想让她看到。可是这里很冷,阴阴的冷,大约是因为这里从来不住人的关系。他把她放在大床上。她闭上了眼睛,她知道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她也害怕,可是她十分肯定地知道,她不能阻止它的发生,这就是,划在她生命里的深楚得印记。
男人把周围几只布光的方形大灯都搬过来,像是一圈花朵一样围住大床。女孩说:
“太亮了。”
“这儿没有被子,我怕你冷,灯多一些会暖和一点。”
女孩点点头,可是她却感到这像一场可怕的大手术,她在灼灼的手术灯下被看得那么清楚。
男人开始和女孩莋爱。他亲吻她的全身,这个小人儿,是他最疼爱的宝贝,是他最珍惜的艺术品。他的吻那么轻柔,像是一片一片蓬松的羽毛一样落在她的身上。可她浑身仍是冰冷,瑟瑟发抖。他抱她再紧一些,——她那么地小,而且还在发烧,他不忍心再对她做什么了。可是他想拥有她,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来逼近她得灵魂。可是他必须靠近她,她美好而繁盛,她是他的。他亲吻女孩的脸颊,让她就把这个当做一场必须的旅行吧,他让她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