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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幕 除夕(第1页)

再一年。

列缺盘坐在家中屋檐下记载最近的事情,他偶尔会将生活写下来,因为人生本就没多少能被记住的光阴,若再不停遗忘就太可惜了。眼下,他用惯常拿刀的右手拿起了笔,字迹却意外优雅,似乎不符合他残酷的个性。

明嘉靖二十七年仁义堂逸事。

[腊月十八]

深夜大雪,仁义堂发生挖心灭门惨案。死者大夫叶君行、其妻聂冰、其子叶诚。无目击者。

[腊月十九]

灵谷寺小和尚乾元报案,罗恒与刘毅于查案中救得藏身屋内的女仆春梅。刘毅带兵搜山,发现关押有一百二十二名疯子的石房,并运走石房中书籍资料。深夜,不明黑影出现,以同样的挖心手段杀春梅灭口。判断:虽动机不明,但怀疑黑影乃凶手。

[腊月二十一]

城中传出紫金山上恶鬼出世杀人的风言风语。梅大人前往刑部,刑部尚书钱斌将案件移交孝陵卫。

[腊月二十二]

我往仁义堂查看,后往刑部验尸,发现叶家三口与春梅的被杀方式有微妙不同,猜测叶家三口的心脏被凶手吃掉,仵作称此人有三十颗牙,其中两颗智齿。乾元称仁义堂每夜传出三弦琴声,乃一身份不明的重症病人所拉。但查无此人,无尸体,无乐器。我从乾元处得知叶君行有一废徒叶白。判断:黑影杀春梅,但杀叶家三口的凶手另有其人,目前最大嫌疑人是叶白。至于三弦琴声之事真假难断。叶君行并非仁医,仁义堂背后藏有内幕,可能是招致灭门的最大原因。

[腊月二十三]

联审石房内的疯子时,屠夫初九对我下跪,并咬舌拒绝招供。妓女七七和秀才江二三行为诡异,江二三称有人让他们在此等我。判断:虽动机不明,但确定初九不仅是杀死叶家三口的凶手之一,也是失踪已久的食人魔。七七和江二三作用不明。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凶手,企图自溺找回记忆,然无异常。

[腊月二十九]

乾元为我找到叶白,引我往山中洞天寻找线索,得知仁义堂暗中贩卖人血馒头。我回家后有人射暗箭,并恶语相向,极可能是与本案无关的恶作剧。我再次审问初九、七七和江二三,发现缺少编号壹壹零玖的病人,但刑部资料库恰巧发生大火,资料尽数被烧。判断:仁义堂豢养众多疯子,以便暗中从事人血馒头的买卖。这可能是初九等三人挖心杀人的动机,壹壹零玖可能是此案帮凶。案发后,黑影杀春梅灭口以掩盖人血馒头的真相。那么壹壹零玖是生是死?他是黑影?是叶白?是深夜拉琴的神秘病人?是否与我有关?难道此人是我?

[腊月三十]

刑部侍郎聂贞令快速结案。

梅大人令深查,因叶君行之妻聂冰乃聂贞同母异父之妹,而聂氏乃严氏走狗。

列缺写罢一页纸,感到指尖结了一层冷霜。

除夕夜被淹没在寂寞的灯海里,远不如往常热闹。罗恒家的院墙外响起一串尖锐的爆竹声,院中一棵上了年纪的大柿子树下摆着一张圆桌,已放着些家常菜。罗昕竺抱着一摞碗筷走出屋子,正巧遇见列缺父子低头走进大门。

列缺第一次见她,她安静地站在挂着一盏红灯的树下,将澄澈的目光投过来,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挽成桃花髻,顶上簪了一支流苏簪,配一身青色布衣更衬得玲珑素净。他估摸她不过十七八岁,眉眼与罗恒一样低垂,也一样温柔。

见这陌生的二人走来,罗昕竺羞涩行礼道:“是列伯伯和列大哥吧?小女罗昕竺。”一屈身,怀中一只碗滑落下去。罗昕竺忙伸手去抓,一时间大概昏了头,竟松开怀中所有碗——在一串刺耳的碎裂声后——她抓住了滑落的碗,却笨拙地将其他碗摔碎在地。列风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罗昕竺懊恼地抬起头,发现列缺已走到身边,正拨弄地上的碎碗,他也禁不住笑起来。“你看,你对大家的饭碗干了什么?”罗昕竺丧气地摇头。列缺捡起几个还算完整的碗放到桌上:“这样也还能吃。”他深深嗅了一口气,好奇问道,“好浓的药味,你病了?”罗昕竺垂下眼睛不吭声,大约因他这句话而受了伤。列缺正不解,有人当头一掌向他噼来,但被他敏捷躲过,回身一看,是怒气冲冲的刘毅,他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腊肉挤到两人中间,刻意将罗昕竺挡在身后,对列缺道:“滚远点!竺妹不是你这无耻之徒可以调戏的!”见刘毅不同寻常的愤怒,列缺以为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便摇手退后。身后,罗恒拎着几瓶酒走到院中,见这一地碗筷狼藉,直摇头。在他们的头顶,一轮烟花骤然绽放,照亮天际。在这一瞬的寂灭中,嘉靖二十八年,一个更为冷酷艰难的年岁来临了。

刘毅非要挨在罗昕竺身边坐着,罗妻则非要列缺挨在罗昕竺身边坐着。折腾一番,列缺和刘毅分别坐在了罗昕竺左右手边。及至开席,罗昕竺已羞得满脸通红。乖巧少女喜欢亲近男子是本性,但她自幼抱病、深居简出,哪里见过世上风格迥异的男人?何况是突然杀出来的列缺,她禁不住偷偷瞅他清冷的眉眼。

列风和罗恒喝罢一轮,酒醉半酣,两人搂着肩膀东倒西歪的。

罗妻忽道:“你们有没有听到最近流传的一首童谣?”

罗恒醉醺醺道:“又有童谣了?”

“我给你们念念!”罗妻观望过四周,压低声念道,“万人头上葬英雄,血染山河紫金川。金陵自有真知子,八千神鬼乱朝纲!”列风口齿不清地笑道:“油……有……点黄乎……”罗恒回味了片刻,骤然直起身子,脸色一变:“谁写的,不怕杀头?!”骨子里因醉酒而绵软,他差点摔下椅子。

罗妻忙抽手扶住他:“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说这天要变了!严嵩打算在紫金山的龙眼位给自己修千岁祠,让他家瘸子来南京监工。那严世蕃是什么人?可不得翻手万人下葬、覆手血染山河?就说对面街上的老黄家,顶梁柱被官府抓去出苦力,没熬过这冬天就死了,他家女儿就把自己卖到妓院去了……”

这一席话说得众人心中寂寥,连尝在嘴里的年味儿都淡了。列缺正神游,依稀听到严嵩父子的名字恍然回神,见刘毅正在幽暗的烛光中盯着自己。罗恒推开妻子的手:“捕风捉影的事儿就别说了。”罗妻反驳道:“这么多人说,我看不是子虚乌有!”列缺又在心里将童谣念了一遍,只觉可笑:“紫金山是龙脉,在龙眼位建千岁祠,严嵩他不怕破了风水局而改朝换代?”话音未落,罗恒和列风遽然酒醒,齐齐扑到列缺面前捂住他的嘴。一晚上都沉默着的刘毅也皱眉瞪他。罗妻更是吓得直翻白眼,哆哆嗦嗦地盛着汤。罗昕竺坐近列缺轻声提醒:“列大哥,小心番子。”番子是默认对东厂和锦衣卫密探的代称。自从城府极深的嘉靖皇帝登基,这位喜欢将他人当成提线木偶玩耍的年轻皇帝就从未放松监听天下,因此东厂和锦衣卫的潜伏范围遍及各个角落。列缺无心的话,如一点夜风,吹得桌上的烛火微微晃动,众人的影子在地上恰如风中枯叶般摇摆。列风趁这间隙又一碗酒喝下肚。

列缺低声道:“放心,四下无人。”

罗妻夹了块肉放到他碗里,继续念叨:“这挖心案让我心里不踏实,叶君行的夫人是聂大人的胞妹,天下间能有这么巧的事?聂大人是江宁聂家的大当家,听说前任当家那一代就和严嵩关系匪浅,蚍蜉能撼动大树吗?你们啊趁早收手!”罗妻戳了下罗恒的额头,又语重心长地告诫列缺,“你还年轻,前途光明,可别荒废了大好机遇!”

列缺摇头淡淡道:“仁义堂被灭门之日正是夏言被严嵩所害之日。一报还一报,岂非天意?”闻言,罗昕竺将欣羡的目光投向列缺。刘毅借口去热一壶新酒而离了席。他快步躲进厨房的角落。即便罗恒对他恩同父母,罗妻也向来嫌弃他的出身而不肯将竺妹托付给他。她那番话看似对列缺说,实则警告自己断了痴心妄想。他从窗缝里偷偷看树下的一桌人,嫉妒占据了全部思绪,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想象里,家,就是窗外这一桌人和睦的模样,慈父严母,更有一双儿女。

为何偏偏是列缺?!那个取代自己位置的人正堂而皇之地坐在她身边,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实则是个十恶不赦的凶手!

纵然他们欢声笑语不断,刘毅却好似被抛入无边无际的寂寞里,恐惧地发现自己是多余的。在被亲生父母抛弃后,他不想再被罗恒一家抛弃。想到这里,刘毅从怀中掏出一只白色瓷瓶,将其中透明的液滴倒入酒中,端了出去。就让诚言剂引发点什么,他亟待着破坏,期待着当众撕开列缺伪善的面具。

无色,无臭,无味,刘毅自然地将这瓶热酒放到罗昕竺手中,她却乖巧地先补满了列缺的酒杯。刘毅向列缺举杯道:“你我性格相似,查案中意见不同,多有不快,但你我都不是为了私心,喝完杯酒以后还是朋友!我先干为敬!”他在桌下偷偷向罗恒做了个手势。罗恒立刻明了,配合地举杯,道:“千户,给我们爷俩一个面子吧?男人所求的无非是知己和酒,不多啊!”列缺未料到刘毅主动对他敞开胸怀,况且他非刻薄之人,便举杯一饮而尽。列风晃着脑袋笑道:“说起知己,你家昕竺芳龄几何啊?”这一问正中罗妻下怀,兴奋道:“虚度十七。”“不多不少,刚刚正好。”罗恒瞥了眼列缺:“你家千户呢?”列风掐着手指算起来:“二十一?二十二?还是二十四啊……我给忘了。”罗妻一拍大腿:“多多少少,差不多少!”两人齐齐看向坐在一起的列缺和罗昕竺。罗昕竺无措地捏着手指,羞赧地时而去看列缺。幸亏夜色弥漫,无人注意到刘毅苍白的面色,他拳头紧握,激愤之情如排山倒海般淹没着他的理智,却还强压自己留在座位上,如坐针毡。这杯酒下肚,列缺绝对不可能保持镇定。当然,列缺也发现了。视界变得不对劲。他原本盯着烛火出神,一度游离在众人的言笑之外,但眼前的烛焰正慢慢分裂成两个、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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