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巴克!”我大叫,“我们可以办正事了吗?”
他抽身离开大熊,朝我走来,边走边用手背拭泪。他伤心成那个样子,我不由得伸手揽住、安慰他。
“希望你不会介意,林,”他提醒道,“我身上的熊味很重。”
“没事,”我轻声回答,“没事。我们来看看能做什么。”
与守卫和其他警卫又谈了十分钟,我们死心了,不管是驯熊师还是他们的熊,我们都无法保出来。我们束手无策,只好回到牢房门边,告诉驯熊师帮不上忙。他们突然又跟普拉巴克激动地交谈起来。
“他们知道我们帮不上忙,”几分钟后普拉巴克解释给我听,“他们希望的是能和卡诺一起关在那间拘留室里。他们担心卡诺会孤单,从幼熊起它就没有单独睡过,一个晚上都没有,所以他们非常担心。他们说卡诺会很害怕,会睡不好,会做许多噩梦。因为孤单,会哭。而且关在牢里,它会觉得丢脸,因为它,那只熊,平常是个很守规矩的公民。他们只想下去那间拘留室和卡诺在一块,好好陪着它。”
普拉巴克解释完时,一名驯熊师盯着我眼睛。那人眼神烦乱,脸上布满忧虑的皱纹。苦楚使他的嘴唇往后缩,缩成像某种纠结成团的东西。他一再重复一句短语,希望藉由那一再重复的话和他的激动让我了解。普拉巴克突然又哭起来,抓着金属栅门,像小孩般啜泣。
“他说什么,普拉布?”
“他说养了熊就得爱它,林。”普拉巴克翻译给我听,“差不多是那意思,养了熊就得爱它。” 。。
项塔兰 第十五章(7)
我们向两名守卫和其他警卫交涉,提出一个让他们可以通融而不致违反规定的要求,立即得到热切的回应。普拉巴克比手划脚跟他们讲价,抗议和恳求同样有力。最后谈定价钱两百卢布,约合十二美元。留着浓髭的那名守卫打开钢栅门,让两名驯熊师出来,我同时递上一叠钞票。我们这奇怪的一行人,抱着奇怪的目的,鱼贯走下钢梯,一楼守卫打开关着卡诺的牢门。摊坐的大熊一听到主人的声音,立即起身,随即被铁链拉扯,四肢往前着地。熊左右摆头,高兴得跳起舞来,手掌猛抓地板。驯熊师奔上前迎接,卡诺把它的嘴塞进他们的腋窝底下,用它的口鼻在他们的雷鬼头里磨蹭,呼噜呼噜地闻他们的气味。两名驯熊师温柔地抚摸它,努力想减轻它粗链缠身的紧张。在深情的相拥中,我们离开了他们。当囚室钢门重重关上,把卡诺和他主人关在一块儿,那关门声穿过空荡荡的阅兵场,从地面传出回音。普拉巴克和我走出警局院子时,我以为那声音是发自我颤抖的背脊。
“你今晚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林巴巴。”普拉巴克感情充沛地说,“养了熊就得爱它,那两个驯熊师这么说,而你让他们如愿以偿。你真是做了件天大天大的好事。”
我们来到警局外的科拉巴科兹威路,叫醒路边一名睡得正沉的出租车司机。常开出租车的普拉巴克和我坐后座,享受佯装游客坐出租车的难得机会。出租车驶离人行道旁时,我转头看见他正盯着我瞧。我别过头去。一会儿后,我转头,发现他仍然盯着我。我对他皱眉,他摇摇头,投来他那拥抱全世界的微笑,并且把手放在心口。
“干嘛?”我没好气地问,但他的微笑让我无法抗拒,而且他知道这点。我心里已经在跟着他笑。
“养了……”他以圣礼的庄严语调说。
“又来了,普拉布。”
“……熊就得爱它。”他把话说完,轻拍自己的胸膛,猛摇头。
“喔,饶了我吧。”我抱怨道,再度别过头去,望着初醒的街道上,游民在睡梦中挪动身子或醒来伸展四肢。
我和普拉巴克在贫民窟入口分手,他去库马尔的茶铺吃个大清早早餐。他很兴奋,和卡诺熊的这段奇遇,给了他一个精彩的新故事(他在里面还扮演重要角色),可以说给帕瓦蒂听。帕瓦蒂是库马尔的两个漂亮女儿之一,他没跟我提过有关她的事,但我见过他跟她讲话,我想他爱上她了。普拉巴克的求爱方式,不是送花或巧克力给心爱的女人,而是把外面世界的故事,男人与欲望之魔、邪恶不公搏斗的故事,说给她听。他把八卦消息、丑闻、私人内幕告诉她,把自己的英勇事迹、把令他放声大笑的恶作剧、令人赞叹的奇事,告诉她。看着他匆匆走向那茶铺,我看到他已在预习要送给她当新礼物的故事。嘴动个不停,头一边摇,手一边挥舞。
黎明前,天蒙蒙亮,我走进贫民窟,居民已经苏醒,到处传来轻微的活动声响。上百个小炉火冒出的烟气飘荡在小巷里。裹着彩色披巾的身形出现,随即又消失在飘动的烟雾中。煤油炉上煎拉饼的香味,香壶里滚沸的茶香,还有带着椰子发油、檀香肥皂、樟脑味衣物的人味混在一块。在蜿蜒小巷的每个转角处,都有睡眼惺忪的脸庞向我打招呼。他们面带微笑,向我致上晨间祝福,六种语言、六种宗教的祝福。我进入自己的屋子,望着寒伧、破烂而舒适的居处,心里怀着前所未有的钟爱。回到家真好。
项塔兰 第十五章(8)
我整理完杂乱的屋子,然后跟着成列的男子往我们用来当厕所的混凝土码头移动,去做晨间解放。回到屋子时,我发现邻居已经备好两桶满满的热水供我洗澡。我很少大费周章地用煤油炉烧热水,那太费事、费时,反倒偏爱比较偷懒、但较为苛待自己的办法——洗冷水澡。邻居知道这点,有时会替我准备热水。那可不是举手之劳。不管在哪个贫民窟,水都是最珍贵的商品,必须从公共水井汲水,然后提回来,而公共水井位在带刺铁丝网外约三百米处的合法贫民窟区。这水井一天只开放两次,有数百人跟你推挤着抢水,每个人都得靠吓唬、喊叫、不惜给人抓伤才能汲到水。提着水桶穿过铁丝网回家之后,还得把水倒入深锅,放在小煤油炉上烧,因而得耗去一部分相当昂贵的燃料。但邻居烧热水给我,并没有人居功或希望我道谢。我所用的水可能是阿米尔家人煮好送来,以感谢我替他治伤,也可能来自我最近的邻居,或来自曾围站着看我洗澡的那六人中的一个。我不可能知道是谁。这里的人每个星期会替我做一些不喜被张扬的小事,而烧水是其中之一。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贫民窟的存在,系于这些不知出自何人而不知找谁道谢的行为上。这些事微不足道,几乎可说是琐碎小事,但集合起来,却是这贫民窟之所以运作不辍不可或缺的要素。邻居小孩哭了,我们视如己出般予以安慰;注意到某人小屋不牢固,我们主动绑紧小屋上松脱的绳索;路过别人的小屋,我们主动调整塑料屋顶的摆放。我们不经对方要求,主动相助,仿佛我们同属一个部族或家族,而数千间小屋只是我们大宅院里的一间间房间。
我应卡西姆?阿里?胡赛因之邀,与他共进早餐。我们喝加了丁香调味的甜茶,吃涂了精炼奶油和糖、卷成管状的拉饼。兰吉特的麻风病人前一晚送来一包新的药和绷带,因为我整个下午都不在,他们把东西留在卡西姆那里。我和他一起翻看里面的东西。卡西姆不会读、写英语,但坚持要我说明我所订的各式胶囊、药锭、药膏的成分和用途。他儿子阿尤布与我们共进早餐,用乌尔都文在小纸条上写下每种药的名称和性质,在每个装了药膏的瓶罐或管子上,不厌其烦地用胶带贴上标签。那时候我不知道卡西姆的用意,后来才晓得他挑阿尤布当我的助理,要阿尤布尽可能学着了解药物的性质和用途,以便我离开贫民窟时可以接替我的位置。卡西姆知道我终有一天会离开。
我终于抽出时间来到卡拉位于科拉巴市场附近的小房子时,已是十一点。敲门无人回应。她邻居告诉我,她一个小时前已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很恼火。我的靴子、牛仔裤还留在她屋里,我很想取回,以便换下这身宽松但不舒服的衣物,属于她的衣物。当我告诉她那牛仔裤、T恤、靴子是我仅有的衣物时,绝非夸大之词。我的小屋里,这时只有两件缠腰布,供我睡觉、洗澡时或洗了牛仔裤时换穿。我大可以买新的,到时尚街的衣物市集买一套T恤、牛仔裤加一双跑步钉鞋,只要四、五块美元,但我想要自己的衣服,我穿起来觉得合身的衣服。我留了张抱怨的纸条,然后动身赴哈德拜的约会。
抵达时,穆罕默德路上那栋大房子似乎没人在。临街大门的六块门板朝内打开,宽阔的大理石门厅对外敞开。但这房子太出名了,每小时有数千人路过,因此当我走进去,敲敲绿色门板表示我已到达时,街上似乎没有人特别注意到我。过了一会儿,纳吉尔出来招呼我,皱眉的神情隐隐带着敌意。他指示我脱下户外鞋,换下家居拖鞋,然后带我走上一道高而窄的长廊,方向与我前一晚去的那间房间正好相反。长廊转过两个右弯,最后来到一座内院,沿途经过数个紧闭的房间。。 最好的txt下载网
项塔兰 第十五章(9)
这座椭圆形的大院,中央处露天,仿佛在涂了厚厚灰泥的天花板上开了个大洞。院里铺砌厚实的方形马哈拉什特拉石,四周以列柱拱廊营造出修道院回廊的效果。院里有五株瘦高的棕榈树,大而圆的院内园圃里种了许多植物和会开花的灌木。先前在会议室讨论痛苦的时候,从房里听到的喷水池声,是院里最引人注目的重要景物。喷水池呈圆形,直径约四米,周围环绕着高约一米的大理石,池中央有块未经凿切的巨石,水似乎从巨石的核心中喷出。在巨石顶端,小小的喷泉向上喷涌,像是盛开的百合花瓣,随即轻柔地洒落在光滑、浑圆的巨石表面,配合乐音的节奏流进池中。哈德拜正坐在喷水池一侧的藤制帝王椅里阅读。我来到时,他合上书本,把书放在玻璃桌面上。
“Salaam aleikum,林先生。”他微笑。祝你平安。
“Wa aleikum salaam。 Aap kaise hain?”也祝你平安。你好吗,阁下?
“我很好,谢谢。日正当中之时,疯狗和英国人很可能在外头四处跑,但我偏爱坐在这里,坐在我简陋庭园的树荫下。”
“不简陋,哈德拜。”我说。
“你认为总的说来太气派?”
“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