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框眼镜拉开吊灯,镜片后的双眼充起迷惑。
“行。”李白见椅子还空着,端起来就往桌上砸,还差一点,被无框眼镜赶紧拦住了。那台显示器得以保命,被一串密码捅开了界面,接着邮箱也是一样。想想也对,工作电脑,工作邮箱,共用密码有什么稀奇?他李白又是什么人,只知道杨剪这一个电邮方式,又有什么稀奇。李白一边浏览,一边把烟灰掸在自己身上,他看到自己的后五封邮件,挨个躺在系统拦截的垃圾桶里,至于前两封呢?大概是被从回收站再删除,落得个死不见尸的结局。
哈哈。
可以说一句“原来如此”。
杨剪是怎么想的。在怕吗。
在厌恶吗。
在想老死不相往来吗。
怪不得,杨剪那么理所当然的说,你不该回来。
可能是他的邮件带了什么要命的传染病吧。邮件都这样了,本人再出现,岂不是瘟神效果?
李白没有难过,如果有人要求,他甚至能坚定不移地站起来大声宣布此事。因为细菌是单细胞生物,是不会难过的,他被挤压在这个培养皿里,用眼泪、苦水、肮脏的空气浸泡,刚刚还是孤零零一个,现在却飞速裂殖——太多了,顶得他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回到镜前,看到自己畸形的菌落。
李白离开了那间工作室,在那位有请帖的室友之前。直到出电梯前他都是一副准备远走高飞的样子,随后,钻进一辆空出租车,他的脸冷下来,背上的大工具包都没卸,“师傅,去北大东门那个顺峰。”说完就捧着自己刚从楼下小摊买的鸡蛋灌饼,开始大嚼特嚼。
加了两根肠两个鸡蛋,他得吃饱点。
十多分钟的车程,他一路都在期盼自己被撞死,可他没有。下了车不看红绿灯过马路,把戒指从裤兜掏出,随手一扔,被那车水马龙吞噬,各方鸣笛在路口短兵相接,也还是没把他戳死。
李白想,没办法了。他靠近,他站在它跟前。一看就是包场,连花园门口的冬青墙都被雕出了凹凸规整的“囍”字,精细得让人瞠目。给保安看了工具包,好声好气外加装装可怜,声称自己是化妆组的临时被叫来帮忙,李白光明正大地走进门内,只见这花园更是气派至极,石板路铺了金纸,不只有“囍上树梢”,连锦鲤都被全部换成了纯红。
躲在一块黄山石后,李白又一次看到自己的另类。不过,就算格格不入,要再往里也没那么难,他就是想进去看看而已嘛,他在外面梗着脖子乱晃过几次,不还是没到里面长长见识。饭店门口难度不大,不见保安,不见新郎新娘的踪影,只有一个杨遇秋穿了身白旗袍,正在大瓷瓶旁边独自站着,抱着手臂望着天空,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谁路过她也没反应。你在这儿不是迎宾吗?你该吃药了吧,还是吃多了?李白恶毒地想,把背包丢在石头背后,插上牛仔裤口袋,混在一群相熟的宾客后面,看他们交上请帖和份子钱,服务员也没点人数,悄悄与杨遇秋擦肩而过。
平安无事。
杨剪在哪儿呢?办喜事用的金色大厅在进深最远的那一间,李白走了好远,四处张望,结果等真瞧见一个疑似杨剪的影子,他又跟被人踩中了尾巴似的溜到一根大理石柱后了。不光要躲,还要蹲着。
果然是杨剪,一手挽着李漓,被一群细菌团簇在中央,大概是校友,他们在说母校的事,李漓被逗得咯咯直乐,捂着嘴拍杨剪肩膀。杨剪也笑,笑得很放肆,很爽朗。
李白闭上眼,捂住耳朵。太猝不及防了,几小时前那人提住自己领子时通红的双眼浮进视线。这是同一个人吗?李白想不明白。
是杨剪问他能不能有点尊严,好像他的低微,也是他的切肤之痛。
也是杨剪走过这里,目不斜视地路过他,春风拂面地搂着一个新婚前日出轨的女人。
爱原来真的这么可怕。
李白毛骨悚然,杨剪走远后,这恐怖也无丝毫减淡。想象自己是一摊细菌会让他在人群里好受一些,他就这么缓缓挪进了长廊尽头的金色大厅,不想被杨剪看见,又想离那人近点,他挑了最前排最边缘的一张空桌子,早早在桌边正襟危坐。也不能说他是掩耳盗铃,毕竟旁人也被他骗了过去,桌上很快添了人,有几个生面孔,并未对他产生怀疑,还客气地对他点头问好,还有两个杨剪的老同学——那位“林黛玉”被他对象找回来了,他们要更加友善,知道俩人闹掰了,他们俩还安慰开解,说你现在才二十岁,还能遇上许许多多的人,弄得李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和他们微笑。
他明明没有伤心!他应该没有露出心如死灰的样子吧?他就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回想刚刚,他怀疑自己碰上的杨剪是个假的,所以得留下来确认一下。好在进展十分顺利,李白安静地隐匿在人群中,毕竟没有人怀疑有谁会顶着这样一张面孔,未受邀请,跑到这里图谋不轨。
他也没想不轨,什么菜他都不会吃的,如果有人赶他走,说位子坐不下了,那他可以蹲在地上。有时候他能远远地瞥见杨剪的影子,忙碌地张罗着什么,还是方才的样子,是泯然众人的圆熟,他就告诉自己,太远了,你看岔眼了。终于磨到了十二点出头,离吉时仅剩几分钟时,还是没有人冲上来赶他走,让李白惊讶的是杨遇秋回来了,居然也被分到了这一桌,靠近中间的那两桌,半个位置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