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英并非没有过过粗茶淡饭的日子,长安饥荒时更加不能在意吃食,但是,对着一言不发的枯荣大师,那两根咸菜三颗豆豉总显得有些难以下咽。
于是他没话找话说:“我想先回去拿一下我的剑……”
枯荣大师举起右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指指墙角。一柄沉重的大剑安安静静靠在那里。
穆玄英想了想,又道:“那我没有换洗衣服……”
枯荣大师又轻咳一声,自一旁衣橱里取出一叠来。
穆玄英努嘴道:“大师这是你的么,我不合适……”
枯荣大师微笑道:“不是……谢盟主连夜买好的。”
穆玄英怔住,放下碗筷,伸手去翻那叠衣物,自里衣到外衣,连带生怕他寒气袭体而用以保暖的厚斗篷,没有任何遗漏,再也没有借口可以回去取换洗衣物。
穆玄英不再言语,端了碗跑出去坐在门槛上,过了一会回来夹走两根咸菜三颗豆豉,坐回门槛上吃。枯荣大师望着他背影,笑而不语,摇摇头自去入定了。
穆玄英吃完,顺手给枯荣大师洗干净碗筷放回去,小声不惊动他,去墙角取了重剑,握在掌中,轻轻抚过剑身。
重剑仍如幼年时一般趁手,是谢渊特地为他铸造。手指摩挲过重剑一侧,穆玄英顿了一顿,细细摸过去,在上面摸出一条极细的痕。
重剑后来又加长过……他看出来了。也不知谢渊是什么时候拿去加长的,大约是看他长大了,怕幼时使的重剑不再合适。铸剑这种事贵在一气呵成,据说龙泉的铸剑师哪怕浇铸出的剑身有一丝歪斜,也是当做废剑全数溶掉重新打造,断无修修补补之理。这把重剑后来重新铸长过,虽然谢渊花了极大心思磨平,终究是看得出痕迹。
他盘腿坐于地,手拄重剑,头发在夜风中散乱飘动,拂过无刃剑锋。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七
苍山洱海浩气盟大营。
天璇影来报,西洱河红山坡有军队扎营,看服色乃是唐军。
翟季真道:“莫非也是为山河社稷图而来?”
影道:“暂时尚看不出真实意图,不过南诏将军段俭魏已派出小波人马前去试探。”
翟季真捋了捋胡须,向谢渊道:“盟主,季真以为,我等暂时仍是按兵不动为好。之前在长安接密令前来苍山洱海搜寻山河社稷图时,未曾有这般消息传出,如今这阵势,若季真所料不错,只怕南诏王是要反唐——两国若有战事,浩气盟就不便再以江湖身份参与其中。”
谢渊点头道:“谢某也如军师所想。天璇受累,再多留意南诏王及段俭魏之动向,军师与我今夜安排人手分兵,一路照常搜寻山河社稷图,一路查探唐军与南诏军军情。”
月弄痕自谢渊回营便忙着按天璇情报布置琐事,此时方有空余道:“玄英在天龙寺无碍?”
谢渊沉默一会儿,道:“无碍……伤势已有好转。便让他在天龙寺养一段时日罢。”
月弄痕点了点头,自行去核算粮草银钱等各项账目。司空仲平自请道:“我去指挥查探军情的那一路。”
军师道:“也好,那我与盟主便继续搜寻山河社稷图,天璇初步所探,那山河社稷图极可能是藏于南诏皇室手中,盟主尚须合计一番,南诏皇宫并非可简单来去之地。”
谢渊横过手中长|枪放在案头,伸手拂了拂枪头,似拂去一点尘土,凝视半晌,忽而笑道:“不可简单来去,不如直言觐见南诏王,如何?”
夜幕之下的天龙寺忽而起了风声。
穆玄英拄剑而起身,枯荣大师缓缓睁开了眼。
风吹草木,穿竹打叶。穆玄英横剑于当胸,剑身在月下清晰地显出新加长的剑尖与原本剑身的连接痕迹。
他忽然怔怔,这条痕,至少在长安赈灾时,是绝对没有的。谢渊若要重铸它,必然是长安到洱海的旅途之中,他向来嫌重,重剑搁置于行李之中,一路也没看过几回。然而这长路之中,就算能在打尖下榻的城镇中找到铸剑炉,铸剑的钢铁却又要从何而来?
一支羽箭破空,仿佛成为这一场暗围天龙寺之战的宣告之声,倏然之间羽箭如疾风骤雨而来,枯荣大师金刚印出,羽箭来势顿缓,穆玄英重剑稍转,挥洒如意间,将羽箭尽数斩断。
“诶……”穆玄英疑惑出声,重剑剑锋未开刃,他又未使内力,断无斩断羽箭之理。
除非……
穆玄英眼中一亮。
风声与羽箭破空之声声传数里,似乎将他此刻的心神与远方浩气营中的谢渊合二为一。
“师父……”他将重剑剑尖砸入山石,握住剑柄而抬头望向将圆的明月,“是枪上……熔下的玄铁,是吗。”
玄铁无锋而能斩断世上至坚。
那一瞬心境澄澈,灵识清明。穆玄英第一次清晰知道师父心中所想,于即将到来的万千箭雨之中感到欣喜与安宁。
他低声道:“师父原也有害怕不敢的事。但是,这样,我便再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