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仍是沙沙,穆玄英原本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贴着身旁高大坚实的身躯分外安心凝定,然而众人都卧于一室,小齐凑在司空仲平身边,睡得咕咕咕流口水,这小子流口水倒也罢了,偏偏睡梦中仿佛还有知觉似的,口水流下来了便一刺溜给吸回去,司空仲平也配合得极为到位,小齐一刺溜,玉衡坛主便一呼噜,一刺溜一呼噜的节奏保持不变,穆玄英硬生生睡不着了。
谢渊无声地笑了笑,右臂搂着他的肩,轻声道:“太吵了?”
穆玄英亦笑着摇了摇头,正是要这些声响,才让他觉得人世竟如此嘈杂也如此美好。他耸了耸脑袋,将头枕在谢渊胸口,师父的身上一直有一种坚硬而温暖的味道,像于火中淬炼过多年,于兵燹中出生入死后的,血与铁的味道。谢渊拍了拍他的肩膀,与穆玄英此刻想的却是一样,他们曾经都对当年那个于紫源山下捡回性命的小小童子寄予日后能够长成伟岸丈夫的希望,只是此刻少年的肩膀仍旧单薄。
谢渊轻轻按住他的胸口,低声道:“心之所向,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他掌心的温度灼热,穆玄英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道:“过几日……我便动身去少林。我恨不能在这几夜之中便长大、老去,也同师父一般有渐白的鬓角与须髯,收一个像我小时候一般顽劣的徒儿,然后同师父一起迎来这场大战,便如同相约白首、同生共死……”谢渊没有让他说下去——他吻了他。
“还记得你刚到浩气盟的那一夜么,现下既然睡不着,我们便一道去灞桥。”
灞桥早已人迹罕至,柳树随风雨飘摇,干瘦枝条划破护城河水。长安城中尚有华灯,穆玄英微微踮起脚想往里看看,谢渊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往自己肩上拍了拍。
穆玄英愣了愣,随即笑起来,轻巧跳了上去。视野陡然变高,望着城内万千灯火,他蓦然想起小时候师父背着他,让他骑在肩头去摘盟中的桃花,伸手碰了碰谢渊的鬓角:“师父有什么感觉?”
谢渊道:“比小时重了不少。”
穆玄英忍俊不禁,两人安静听了会雨声,穆玄英方道:“我听说,建宁王曾经遇一游方僧,问他一句,若以一国换人一笑,若以万世换人一朝,可否?听说那一句问话时我便想过,若是我深陷敌阵,师父正率众抵御叛军,师父会不会抛下大事来救我。”
谢渊还未作声,穆玄英已笑着接道:“应当是不会的……”他这一句话只是简单的叙述,并未有失望悲伤的情绪,也并未显得多么激动。就仿佛是……他原本就在心底深处,深刻地明白这个问题在谢渊处会是什么答案。
谢渊点了点头,亦是十分平静地道:“若是这个问题立场相反,我亦希望你与我是相同答案。”
穆玄英清澈的眼睛穿过黑夜雨帘,心中如同这不断的雨水一般潮湿而涨满,仿佛有什么蓬蓬然,勃勃然的东西不断滋长,使他年轻的、也许不再有长成希望的生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圆满丰盛。
“大战在即,师父想必要去天策助阵。”穆玄英掰了掰手指,笑道,“还有三日。”
“这三日……”他点了点手指,仿佛多点几次便能多出几日一般,“也不用做什么,师父便如我小时候一般,握着手搂着我睡觉罢。”
谢渊喉头轻轻应了一声,握住了他的手。
腊月初一,安禄山集结狼牙军。东都百姓均闻到不安的气味,然而狼牙军未来,洛阳却多了许多外乡人,他们都风尘仆仆,却眼神坚定,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东都店家酒肆均尽早关门,陈铁匠的儿子小犁头刚收起了店幡,便有一个沉稳的青年声音道:“店家,等我一等。”
小犁头道:“要关门咯。”
青年诚恳道:“急事,劳烦了。”
陈铁匠在屋里说:“费时的活先不干了。”青年默默无言,跨入铁匠铺,从随身的巨大包袱中取了一支铁枪头,道:“就磨一磨。”陈铁匠拿起枪头,道:“这枪多年不用了。”青年点头道:“上一次用我才十五岁,参加天策府团练。”
陈铁匠愕然:“小兄弟是天策将士?”青年道:“不是,我是团兵。”
大唐设置团兵意在农闲时期将青壮年集合起来操练以备不时之需,团练过后团兵便会回去继续农耕,天策府拥有江湖与朝廷的双面立场,多次派出府中将领前往各地组织团练。
陈铁匠顿了顿道:“去哪儿?”青年道:“回去守天策府。”
陈铁匠拿起枪头打磨,慢慢道:“小犁头,去打杯热水给大哥喝。”
陈铁匠的活儿向来细致,将枪头打磨锋利,又给青年找了趁手的枪柄。青年颇有些受宠若惊,接过铁枪道:“多少钱?”
陈铁匠挥了挥手,道:“算了,去罢。尽量活着回来,大叔给你打副好犁头,回乡种田。”
青年赧然一笑,向他抱了抱拳,拎起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