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文本苦口劝道:“王爷,秦王于药公有救命之恩,然则药公却几次三番拒谢其招揽。与臣子而言,对天家骨肉事避而不闻乃是大节,也是大智。且不说卷入其中若万一不幸押错了宝辅错了主后果堪虞,就算辅佐有功,新皇登基免不得论功行赏,之后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为君者最忌霍光这样的臣子!这些都是后话,可暂且不提。就说眼前,当今皇上最恨外臣参与天子家事左右社稷承嗣。刘文静贵为门下纳言掌敕诏之封驳,皆因牵涉帝王家事竟显戮于市;杜伏威堂堂一方诸侯,入朝为郡王之爵,仅仅说了一句‘李家诸子,唯服世民一人’,便被皇上赐死。前车可鉴,王爷务必三思而后行啊!”
李孝恭微微一笑:“景仁何必如此张皇?刘文静和杜伏威之死皆是自取其咎。皇上明明戒于前隋之事不肯废长立幼。他们却不识好歹屡屡欲使二殿下身登大宝,这不是自取死路么?圣上心意如此明白清楚,他们看不到,死不足惜!太子是嫡长子,居皇储之位九年有余,监国摄政并无差失,自是大唐正朔,掐准了这一条,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岑文本摇了摇头道:“王爷万万不可做此想。国家社稷兴替之事不是儿戏,乃是动辄将有千万颗人头落地的大勾当。刘文静和杜伏威确乎都是因为秦王被皇上诛杀的,然则燕王爷李艺却是因心向太子,对秦王不敬而得罪,受陛下申斥,不得不离京赴燕。秦王虽有诸多不是,终归是当今皇上的亲生儿子,这一层万万不可忘却。他自兄弟之间,就是闹得再不堪,终归血脉相连,天大的事情可能也会高高举起轻轻撂下。然则若有外臣牵涉其中,可就不这么简单了,说起来,丢官弃置贬斥边陲,已经是大幸了!”
李孝恭摆了摆手:“罗艺骄横跋扈,朝中早就不满。再者说,他自己也不愿久居长安。这边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地盘,住着不自在!何况刘文静是太原元从功臣,和皇上亲如手足,只因属意秦王继承大位便身首异处,罗艺一个归朝反王,得罪了亲王,却不过是打发回原籍镇守边关,禄位不减,爵位也没削去,在皇上心中,究竟哪个儿子的分量更加重一些,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明白!”
岑文本叹了口气:“王爷,这些事情说来说去,外人是断难料理清的。此刻长安城内,不知有多少人正在图谋这天下第一事,争当从龙之臣。王爷此刻参与进去,已经太迟了,不管王爷支持哪一边,终归会得罪另外一边。而哪一边也均非王爷所能够得罪得起的。王爷此刻来助太子,太子登基,论功行赏王爷比得了王珪魏徵?恕文本说句不好听的话,对太子而言,就是薛万彻冯立本,恐怕也比王爷要贴心的多!王爷白白得罪了秦王,却什么也换不回来,何其不值?您仔细想想,您如今已是郡王,太子登基,能封您个亲王不成?”
李孝恭哈哈大笑:“景仁未免轻看了本王!你说得不错,我本来就已是王爵,禄位上早已无所求了。只不过思来想去,万万咽不下胸中这口恶气!太子待我也没多么好,但是秦王此番的小人行径鬼蜮伎俩,委实令我愤恨难平。我为国家事请缨前敌,他却为私利在我背后施放冷箭,此等人品,着实令人齿冷。他若是当了皇帝,满朝文武,天下臣民,就都没有好日子过了!就是为天下计,我也不能袖手。”
岑文本苦笑了一声:“王爷既然打定了主意,文本也不再多嘴相劝,只是希望王爷务必谨慎,千万莫要介入皇上家事,万事持正以恒,终归不会错的!”
李孝恭冷冷笑道:“景仁放心,本王还有这么点自知之明!究竟是传位给太子还是传位给秦王,皇上就算病得脑子糊涂了也不回来问我。没人问我我自然也不用多话。不管谁登基,都是陛下的儿子,干我这个侄子何事?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情要做,也算以牙还牙了!”
岑文本皱起眉头道:“何事?”
李孝恭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笑道:“让李世民这辈子都别再想去洛阳……”
第三节
夕阳西下,秦州城外的旷野之上,尸骸残肢比比皆是;四处流淌的血水漫过了大地上应时生发的新芽,将方圆数里之内的田埂、山岗、丛林覆盖在一片惨烈绚丽的红色之中。大战方息,受伤却尚未毙命的士卒发出一阵阵令野狗都为之心悸的呻吟呼嚎,让那些几个时辰前在战场上也未曾有过丝毫恐惧迟疑的将士们不禁两股战战,负责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的步卒强忍着翻涌不止的肠胃将一个个早上还生龙活虎的战友们搭上绳床运往城内救护之所。
柴绍重重透了一口气,理了理身上略有些散乱的甲叶子,催马继续缓缓前行,默默倾听着跟在身边的统军吕通述说军情战报。
“目下清理斩获贼首一千零八十九级,获口外战马一百三十二匹,银鞍三副,金鞍一副,大桗四面,其中一面绣有金色狼头。其余弓弩箭矢弯刀矛刺数目还未曾报来。”
“我军战殁一千八百五十七人,伤者不详,岷州统军府别将张振升殉国,统军校尉李肃、周简、宇文肱殉国,校尉杨郅断一股,少将军肩胛中箭……”
柴绍摆了摆手:“哲威那点皮肉之伤就不用具禀了!杨郅是恭仁相假子,左腿被贼断去大半,终生为废人。宇文肱是侍中大人的亲侄子,此番也战殁沙场,跟他们比,小子那点苦痛根本不算事。”
他长叹了一口气:“一个生俘的也没有吗?”
“是!”吕通黯然应道。
柴绍嘿然笑道:“突厥兵甲之利,数年之内,我们恐怕难追骥尾呀!”
吕通凑趣般笑了笑:“也不尽然,此番恶战,全歼入寇之敌,斩首千余,杀了一个特勒三个俟利发。我军损伤虽重,却也算不得伤筋动骨,毕竟对面的是天下最悍勇的金狼铁骑,这等战果,已是大胜了!”
柴绍摇了摇头,伸手止住两名正在运送伤员的士卒,探身掀开绳床上的麻布,赫然见一个浑身甲胄都已被鲜血浸透的骑兵队正仰卧于上,身上插了十几处箭簇,箭身已被斩去。头上有一道刀伤,草草用战袍里衬上撕下来的布帛包扎了一下,显是裹扎的过于匆忙,未能止住血流,伤口处的红色斑痕透过布帛已然荫了出来。他皱了皱眉头,翻身跳下战马,伸手入甲,从自己的战袍内衬上撕了一条布下来,重新给那队正裹扎了一番,这才挥手命两名士卒将伤员抬走。
他复翻身上马,边行边道:“这一战我军兵力十倍于敌,仅骑兵就出动了四千,才勉强打成这个样子,委实不值得夸耀。这股子贼军胆子太大,孤军深入竟敢擅闯我重兵腹地,可见突厥牙庭上下,直视我大唐军如无物。我们虽说打胜了,也只不过全歼来犯之敌而已,连一个活的都不曾拿到,颉利主力的位置我们就终归不能知晓。战死近两千,还是未能弄清楚敌军虚实,这样的胜仗,我实在是提不起兴致向朝廷表功。”
吕通叹了一口气:“突厥人悍勇非常,天下皆知。想要在战场上拿一个活口,确实不容易。话又说回来,颉利主力位置这等军机要秘,非统军大将恐不能知,那个特勒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恐怕只有生俘他详加询问才能探知,其他人阶级太低,抓住了也无大用处!”
柴绍点了点头:“这却也说的是!不过秦州乃京西重镇,仅城内驻军就多达四万,如此重要的战略方向,颉利却仅派来千余人。就算是骚扰一下以为佯动,这兵力也未免太少了一些。看来药帅所料大致应当不差,颉利此次前来,所挟军力确实捉襟见肘。此番虽未能明白明确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