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葵花地顿时就变得非常遥远,像一块漂游在大地上的云朵,黄|色的、温柔的、馨香扑鼻的诱惑强烈地召唤着我。我扔掉手提肩背的行李,飞跑。在焦灼的奔跑中,难忘的一件往事涌上心头。那是前年的暑假,我回家的路上,由一条白狗为引,邂逅了久别的朋友暖姑,生出了一串故事,这些故事被我改头换面之后,写成了一篇名为《白狗秋千架》的小说。这篇小说我至今认为是我最好的小说。每次探家总有对故乡崭新的发现,总有对过去认识的否定,纷繁多彩的农村生活像一部浩瀚的巨著,要读完它、读懂它并非易事,由此我也想到了文人的无聊浅薄。这一次,又有什么稀罕事儿等待着我去发现呢?根据柳树上纸条的启示,用某学院文人们的口头禅说,这一次的节目将“更加激烈,更加残酷”。葵花,黄|色的葵花地,是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幽会的地方,是一片引人发痴的风流温暖的乐园。我跑到它跟前时,已经出气不迭。粗糙的葵花叶片在温存的西风吹拂下啦啦响着,油铃子、蟋蟀、蝈蝈欢快又凄凉地叫着,后来给我带来无数麻烦的女婴响亮地哭着。她的哭声是葵花地音响中的主调,节奏急促、紧张,如同火烧眉毛。
我从没有看到过成片的葵花。我看惯了的是篱笆边、院墙边上稀疏种着的葵花,它们高大、孤独,给人以欺凌者的感觉。成片的葵花温柔、亲密、互相扶持着,像一个爱情荡漾的温暖的海洋。故乡的葵花由零散种植发展到成片种植,是农村经济生活发生重大变革的生动体现。几天之后,我更加尖刻地意识到,被抛弃在美丽葵花地里的女婴,竟是一个集中着诸多矛盾的、扔了不对、不扔也不对的怪物,人类进化至如今,离开兽的世界只有一张白纸那么薄;人性,其实也像一张白纸那样单薄脆弱,稍稍一捅就破了。
葵花茎秆粗壮,灰绿色,下半截的叶子脱落了,依稀可辨脱叶留下的疤痕,愈往上,叶片茂盛得愈不透光。叶色黑绿,不光滑。碗大的花盘在柔软的弯颈上,像无数颗谦恭的头颅。我循声钻进葵花地,金子般的花粉雨点般落下,落在我的头发和手臂上,落进我的眼睛里,落在被雨水拍打得平坦如砥的土地上,落在包裹婴儿的红绸子上,落在婴孩身旁三个宝塔状的蚁巢旁边。熙熙攘攘的黑色蚂蚁正在加紧构筑着它们的堡垒。我猛感到一阵蚀骨的绝望,蚂蚁们的辛苦劳动除了为人类提供一点气象的信息外,其实毫无价值。在如注的雨水下,高大的蚁巢连半分钟也难以支撑。人类在宇宙上的位置,比蚂蚁能优越多少呢?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欺骗、谎言、尔虞我诈,连葵花地里都藏匿着红色的婴孩。我是有过扔掉她走我自己的路的想法的,但我无法做到。婴孩像焊接在了我的胳膊上。我心里做出了好几次扔的决定,但胳膊不听我的指挥。
我抱着弃婴回到三棵树下,再一次研究那纸条上的字。字们狰狞地看着我。田野照旧空旷,苟延残喘的秋蝉在柳树上凄凉地鸣叫,通县城的弯曲土路泛着扎眼的黄光。一只癞皮的、被逐出家门的野猫从玉米林里钻出来,望了我一眼,叫了一声,懒洋洋地钻到芝麻地里去了。我看了看婴孩肿胀透明的嘴唇,背起包,提起箱,托着婴孩,往我的家中走。
家里的人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惊喜,但对我怀抱的婴孩则感到惊恐了。父亲和母亲用他们站立不稳的身体表示他们的惊恐,妻子用她陡然下垂的双臂表示她的惊恐,唯有五岁的小女儿对这个婴孩表示出极度的兴奋。她高叫着:
“小弟弟,小弟弟,爸爸捡回来一个弟弟!”
我自然知道女儿对小弟弟的强烈兴趣是父母和妻了长期训练的结果。我每次回家,女儿就缠着我要小弟弟,而且是要两个。每逢这时,就感觉到父亲、母亲、妻子,用他们严肃的、温柔的、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对我进行严厉的审判。有一次,我惶恐地把一个粉红色的塑料男孩从旅行包里摸出来,递给吵嚷着要小弟弟的女儿。女儿接过男孩,在孩子头上拍了一巴掌,男孩头嘭一声响。女儿把男孩扔在地上,哇一声哭了。她哭着说:
“我不要,这是个死的……我要个会说话的小弟弟 ……”
我捡起塑料男孩,看着他过分凸出的大眼睛里泛动着超人的讥讽表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抬起头来,看着妻子黑漆般的脸上,两道浑黄的泪水流成了河。
家里人除女儿外,都用麻木的目光盯着我,我也麻木地盯着他们。我自我解脱般地苦笑一声,他们也跟着我苦笑。无声,只能看见他们泥偶般的脸上僵硬的表情。
“爸爸!我看看小弟弟!”女儿在我面前蹦着喊叫。
我向他们说:“捡的,在葵花地里……”
妻子愤怒地说:“我能生!”
我蔫头蔫脑地说:“孩子她娘,难道能见死不救吗?”
母亲说:“救得好!救得好!”
父亲始终不说话。
我把婴孩放在炕上,婴孩抽搐着脸哭。
我说她饿了。
妻子瞪我一眼。
弃婴(3)
母亲说:“解开看看是什么孩子。”
父亲冷笑一声,蹲在地上,掏出烟袋,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妻子匆匆走上前去,解开拦腰捆住红绸的布条,抖开红绸,只看了一眼,就懊丧地退到一边去。
“看小弟弟!看小弟弟!”女儿挤上前来,手把着炕沿要上炕。
妻子弯下腰,对准女儿的屁股,凶狠地抓了一把。女儿尖叫一声,飞快地逃到院子里,嘶着嗓子哭。
是个女婴。她踢蹬着沾满血污、皱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