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七冷笑道:“白姑娘忒也小看了金某人!你在那细柳镇上卖身葬夫,是哄动的新闻,我在那钱府勾留数日,那死人的详细,钱家下人嘴杂,早说的明白。若说这老婆婆错认了你,难道她连自己儿子也认不清楚?她没去过细柳镇半步,方才说起她儿子的种种样貌,和你在细柳镇上埋的死人,竟然丝毫不差,却是为何?”
白葵嗫嚅:“人的耳朵有栓马桩的,也多了去了!就不许我那死鬼,和她儿子都有?”
金七道:“单说此事,料你也不服!那么请你当着大家的面,把你佩带的那片玉锁,给人看看罢!”
白葵听了,伸手去脖子里,摸了那玉片,便向地上一丢:“早知这东西闯祸,不如就和那死鬼一起埋了!”
老妇拣了那玉,哭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这玉锁原有两个,一个是我儿子戴,一个是我媳妇戴!这同一块玉上下来的东西,瞎子也看的出!我儿子当初拿了这个给你,骗你说才买的,值多少银子,你就相信?你不知道这是家传的东西!要不说是值大钱的,你也不戴到现在了!快赔我的儿子来!”说着就奔白葵来,又要撕打,几个仆妇,忙拉了她道:“这里不是放肆的地方!”
金七笑道:“老婆婆不要着急!你看看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就随我的活计到外面歇息,等明日再说话如何?白姑娘,你是明白人,也该知道如何了!”
白葵浑身乱抖,道:“七爷开恩!以前那些话,原是我骗了你!现下只求七夜容我在家住过今晚,明日天亮,我就和那婆婆,一同去细柳镇,找见他儿子的尸首,随她杀了剐了,就完了!”
金七向老妇道:“如此,你可愿意?”
老妇哭道:“我的儿子已经被这妖精害死,他的尸首不该埋在异乡!等我押着这妖精,去搬运了我儿子回祖坟,然后把这老命和她拼了罢!”
白葵冷言冷语的道:“婆婆不要这么哭啊闹的!好歹我和你儿子夫妻一场,他死了我披麻戴孝的送殡,也对得起你们吴家了!我说了随你处置,你还要怎样?天也晚了,不如早早安歇,养足了精神明日上路!”
金七看看杨珠,见她默许,便道:“老刘,你带了这老婆婆去安置,白姑娘就在小梅屋子里,暂住一宿罢。”小梅撅着嘴,老大不高兴,但此时不是说话的去处,也只得罢了。
却说金七安排完毕,草草吃了晚饭,和杨珠同到卧室,先翻箱倒柜的折腾一番。杨珠知他生气,也不多问。金七找到了那把画有远山眉黛的白纸折扇,在蜡烛上一把火烧了。灰烬飘零,烟雾缭绕,屋子里充满了刺鼻气味。
18 梦怪
金七烧了扇子,倒头便睡。衣服也不脱,只踢了鞋,自家横陈榻上,两眼一闭,如同困极了一般。杨珠悄没声地拉了被子给他盖上——此时十月天气,夜晚颇有些寒冷——吹了灯,也不收拾那残灰剩骨,便向床头一卧。一日的吵闹,渐渐的都撇在脑后去了。
金七烧的那扇子,本是他亲笔所画,无诗词,无鸟虫,只是拿淡笔墨隐隐约约地在白纸扇面上绘了远山一脉,其境地大似女子眉黛。想他当日,在细柳镇偷救白葵,舟中悉心照料,心中若有所想,偶然画了此扇,也曾时时的把扇凝神,却不曾想白葵是个如此这般的女子,自己搭救她一场,最终落得眼见不是什么好结局。一时疑惑起来,不免回想当日初见白葵,是何等的情状了。想那夜偷窥灵堂,是被一阵似有似无的吹笛引了去,其声呜咽,不同俗音,哪里知道这笛引见与他的,竟是白葵这样的女子!
金七回想着那笛声,朦胧半睡。静夜无人,万籁俱寂中那笛声竟慢慢的清晰了起来。金七诧异,如此深夜,难道还有人不睡吹笛?这桃花村中,农户居多,好弄笛的几个,都是从小一起的玩伴,吹得都马虎,从来没有这等不着痕迹的呜鸣。心里好奇,不由自主便起身出户,去寻那笛声。及至出门,却见天上人间,白茫茫一片,原来早下了一场大雪。不由精神一爽,耳中那笛声更觉响亮,竟是就在前面,不禁兴起,漫步寻去。
只见白雪皑皑,地下一马平川,分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田。
雪地上微有一行脚印,断断续续,逶迤去远,顺了那足迹看去,便见一人背影,笛声竟然就是那人所发!
金七心里想着要走近前去攀谈,无奈心里越急,脚下越慢,眼见那人缓缓前行,断不如自己快,却不晓得看来不长的路程,要追赶这么久。好不容易近了,见那人背对着自己,低头弯腰,似是在看雪地上什么东西。
那人一袭雪白的斗篷,绣满梅花的丝绸面,肩头蓬松白毛皮翻着,一眼可知是上好的白狐狸皮,虽有千金难买的。斗篷下摆拖在雪地上,前襟想是被那人手里拉了,裹得身材玲珑,竟像是个女子模样。
金七住了脚步,想着如何开口相问,又见那人慢慢的抬了头,虽不回脸,却可见那满头黑发,其乱如麻,不鬟不髻,像是被谁蹂躏过的,乱发里黄澄澄的插了几只金钗,也都歪歪斜斜,如插草标一般。
那人只抬了一抬头,复又低头弯腰,去看地上的东西。金七顺势也去看那雪地,不禁吃惊:原来自己心急赶人,却不曾留意,雪地上龙蛇乱舞,居然是写了无数的字迹。只见满地写的是:
“……雹碎霜凋,人生俯仰,鞠躬何献,唯此素觞……”
那字迹互相压盖,只大概猜得出几句而已。正要再看,却听得脚步悉簌,有人已在面前。
金七浑身一个冷战,猛然抬头。
那人长发遮面,看不见样貌如何,一手拉着斗篷,一手却抓了根青碧带叶的竹枝,向地上俯身而划。——原来雪地上这些字迹,都是她写的。
金七拱手为礼:“敢问姑娘高姓?”
那女子也不答话,只慢慢的抬了头,放了斗篷,举手去掠那掩面黑发。
“啊呀!”饶是金七行走江湖日久,此刻也不禁大惊失声。
女子松手处,赫然露出鲜红内衣,却只是单薄一层,两足精光,手肘暴露。其肤色本是白如雪玉,手臂腿脚上却到处青紫,血迹乌黑。更有鲜血,从心窝处汩汩流下。原来她方才是拿手抓了斗篷捂住心口,此刻以手掠发,伤处的血,未免涌出。